第20章 宏願!
見到張九寧的異樣,眾人頓時驚慌上前。
他們之中,最為重要的顯然便是張九寧。
任誰出事,張九寧也不能出事!
攙扶著張九寧的張軒賢聲音焦灼:“道長可是先前施法傷了元氣?快坐下歇歇!”
金橋村的婦孺們更是圍攏過來,幾張破舊的草蓆被飛快鋪在巖壁下。
就在這一片騷動中,張九寧卻第一次感受到某種超越五感的真實。
他的意識彷彿穿透了肉身的虛弱,清晰的“看”到無數若隱若現的金色絲線,從周圍每一張焦慮的面孔中飄蕩而出,輕柔地纏繞上他的身軀。
這些金絲極細,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般孱弱搖曳,卻又蘊藏著溫暖的生命力。
其中來自金橋村老弱婦孺的絲線最為密集,而劉峰率領的山匪方向,僅有零星幾縷微光搖曳,斷斷續續似乎隨時會熄滅。
一股股溫潤暖流正透過金絲持續匯入他空乏的神魂,如同山澗溪水滋潤著皸裂的河床。
不過十幾息的工夫,那股幾乎將他拖入黑暗的眩暈感已散去小半,枯竭的精神如同汲取了朝露的苔蘚,悄然恢復著韌勁。
而他,也在瞬間,知曉了這些虛幻金線的真實來歷!
“信力……原來如此!”
張九寧心頭劇震,瞳孔深處閃過一道金芒。
金橋村眾人虔誠的祈禱、絕境中對他的依賴、甚至方才那毫不作偽的關切,皆化作了這有形無質的金線!
這些金線不僅連線著他與眾人,更昭示著關於他能力的來源:信他者愈眾,信他者愈誠,他的道法便能更強,恢復亦能更快!
人心所向,願力為薪,這便是他能力的真意!
“讓我起來。”張九寧猛地睜開眼,嗓音雖然沙啞卻已有了力量。
在張軒賢驚疑的目光中,他掙開攙扶,一步踏前站定在鍋中之水仍在翻滾的大鍋前。
數十道目光如釘子般釘在他身上——擔憂、敬畏、恐懼、探尋,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
他伸出微微發顫的手,拈起三顆乾癟雜豆。
“蒼天憫生,粟米化千!”
三顆豆子脫手墜入清水的剎那,金橋村方向的金色絲線驟然明亮,如同被狂風捲動的星火,瘋狂湧入他的身軀!
鐵鍋中的水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濃稠乳白的米漿,騰騰熱氣裹挾著穀物醇香轟然炸開,瞬間壓過場中的不安與躁動!
“粥…粥又成了!”一個金寨灣的倖存者哆嗦著指向鐵鍋。
然而洞窟前,那些方才還喊餓的山匪卻是一片死寂。
石墩子盯著翻湧的白粥,喉結上下滾動,卻像被烙鐵燙了腳般不敢上前。
跳猢猻那雙賊眼骨碌亂轉,死死盯著張九寧的臉龐,又瞥向那口憑空生米的鐵鍋,喉嚨裡擠出乾澀的聲音:
“借糧……要還什麼?!”
他猛地轉頭看向劉峰,聲音陡然拔高:
“頭兒,黃老道當年說過,嶗山派拘神遣將都要折壽,道門再玄也拗不過天理!他借來的米……莫不是拿自己的陽壽填了爐灶?!”
此言一出,如水入滾油!
聞言,金橋村的村民悚然變色,想到方才張九寧的情況,更是覺得跳猢猻說的未必沒有道理。
張九寧,或許真是拿陽壽,來換這他們救命的米粥!
撲通!
一個抱著枯瘦幼童的金橋村老嫗率先跪倒,額頭重重磕在碎石地上,哭嚎道:
“道長大恩!老婆子的命,是拿您的陽壽換來的啊!”
這一哭如同引信,瞬間點燃了村民的情緒。
李碩猛的將手中柴刀砸在地上,這個目睹了親人慘死的青年,對著張九寧的方向咚咚磕頭,額頭頃刻見血:
“道長,這粥,我李碩寧啃樹皮也不碰了!您不能再耗命了啊!”
張寶虎目含淚,一步擋在鐵鍋與張九寧之間,朴刀杵地,朝著山匪和所有青壯怒吼,“都給我記住!往後誰敢糟蹋一粒道長的命糧,老子剮了他餵狗!”
張軒賢更是老淚縱橫,柺杖顫抖著指向那鍋白粥,用盡全身力氣嘶喊:
“都跪下,拜謝道長大恩!此恩不報,天誅地滅!”
呼啦啦!
巖壁下幾乎再無一人站立。
金橋村的老弱婦孺、金寨灣的幾個倖存者、連同幾個曾刀頭舔血的山匪,此刻竟是再無半分隔閡,黑壓壓跪成一片!
嗚咽聲、叩頭聲、壓抑的嚎啕聲混雜在一起,衝上陰沉的天空。
李哉明死死咬著牙,血絲順著嘴角流下,他用最重的力道將額頭砸進泥土,嘶吼著立誓:
“我李哉明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我這條命就是道長的!若要還這借糧的債,我李哉明第一個拿命填!”
而這股由感激與崇敬所凝結的信力洪流,在瞬間轟然撞入張九寧的識海!
比先前磅礴數倍的金色信力如同實質的潮水洶湧而至,精神上的疲憊彷彿被徹底洗淨,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力量感充斥四肢百骸。
張九寧甚至能更清晰地“看”到,金橋村民的信力金絲已變得凝實堅韌,金寨灣倖存者信力如火,就連那些山匪身上,亦有幾道微弱的金絲牢牢系向自己。
感受著體內的精神力瞬間充盈,甚至就連本就處在提升邊緣的能力,也在這信力的衝擊之下變得更加強大。
此刻,就連張九寧自己都不知道。
憑藉這樣以信力提升的方法,自己應該被稱作是人,還是神!
張九寧立於山風之中,閉上雙眼。
在某種奇特的感悟中,張九寧感覺自己徹底完成了蛻變,徹底融入到了這個時代,融入到了自己現如今的身份!
“都起來吧。”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令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此非貧道陽壽之功,實乃眾志成城之心!”
“我曾發下宏願,願天下眾生能夠吃上飽飯,而今蒼天不憫眾生,我輩自當以願為舟,以信為槳!”
“而汝等之信與願,便是我之白粥來源!”
聽到張九寧所說,跪倒的眾人只覺得心中震撼莫名,更是被張九寧的宏願所震驚。
讓天下眾生能夠吃上飽飯,這樣的宏願,真的能夠做到嗎?
於是,眾人看向張九寧的目光之中,敬畏之情更甚。
即便是一向驕傲的張寶和張梁,在見證了張九寧一路行來的所作所為之後,也終於是心悅誠服!
劉峰第一個站起,這個曾在邊軍之中悍勇無比的漢子,此刻臉上已無半分桀驁,只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
他一步步走到張九寧面前,左眼黑布罩下那點暗紅血漬尤為刺目。
沒有多餘的言語,哐噹一聲,他將腰間那柄沾染無數人命的環首刀連著刀鞘,重重拍在張九寧腳邊!
“道長大義!”
劉峰的聲音嘶啞低沉,卻帶著千軍萬馬也無法撼動的分量。
“我見過這吃人的世道有多殘酷,道長所為簡直是救世人於水火!”
“若是真如道長所說,那從此刻起,我劉峰同麾下七條命,便是道長的刀!道長說往東,絕不往西,道長說殺狗,絕不放雞!”
劉峰的話語鏗鏘,對劉峰這樣見慣了黑暗的人來說,張九寧這樣的人簡直像是一束劈開黑暗的光。
發下如此宏願,獲得如此能力,怎可能不付出代價?
雖然接觸的時間不長,但是在劉峰看來,若是張九寧所言為真,那他簡直就像是從天上下來救世的神佛!
當然,除此之外,讓劉峰決定暫時效忠的原因,還有之後他便要跟著張九寧等人去尋秀秀。
聽張軒賢的意思,張玄可也是個馬匪。
土匪見土匪,那可不是兩眼淚汪汪,而是抄傢伙上!
而若是混在張九寧的隊伍之中,顯然能夠避免這一情況。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隱秘的小心思……
張九寧這樣的存在,就宛若那被石皮包裹的美玉,註定要綻放華彩!
而等到張九寧綻放光芒的時候,說不定他劉峰也有向柴桑縣的那些狗東西清算的機會!
想到此,他猛的指向那鍋濃粥,獨眼中帶著算計,但卻也有幾分真心:
“弟兄們,都給我聽真了!這鍋裡的不是米,是道長割給咱們的命!”
“喝一口粥,便等於把命賣給了道長!有骨頭的,都給我對天起誓,這條命賣得值不值?!”
“值!”
石墩子第一個血紅著眼珠吼出來,他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對著張九寧咚咚就是兩個響頭:
“道長,石墩子是個渾人!剛才是被豬油蒙了心,往後誰想害您,得從我石墩子屍體上踏過去!”
“誓死追隨道長!”矮壯漢子紅著眼吼道。
“拿命還道長,絕無二話!”此起彼伏的吼聲從山匪群中爆發,再無遲疑。
而在張九寧的眼中,連線著他和山匪之間的願力金線,也更穩固了一些。
雖然不像金橋村和金寨灣的村民穩固,但是這些人,可是見過了血的土匪,兩者之間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最後的一鍋粥,還是進了先前幾個喊著沒吃飽的山匪的肚子裡。
這次他們吃得很小心,即便有最後幾粒米粘在碗底,也被粗糲的手指颳得乾乾淨淨,再用舌頭舔舐掉最後一星半點殘留的米漿。
張九寧先前所說的這粥並非無中生有,而是匯聚了眾人心念的信力所化,固然令人心中少了一些負罪感。
但即便如此,這白粥在這些匪徒們眼中仍舊無比珍貴,絕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浪費!
旁邊的金橋村和金寨灣眾人默默看著,眼神複雜。
劉峰手下這幾個山匪小心翼翼的模樣,讓他們想起自己在見過道長能夠輕鬆化出白粥後心態上的變化。
若不是早上的驚變,或許他們可能會將這他們先前數年或許都吃不上一次的白粥,當作理所當然之物!
這種心態,簡直可怕!
吃完了碗中的最後一粒米,劉峰將空碗重重一放,聲音帶著沙啞的急切,打破了短暫的沉寂。
“事不宜遲,吃飽了,腿腳就該動起來!這片林子中有官軍逡巡,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兇險!”
他佈滿風霜的臉轉向張九寧,“道長,你意下如何?”
張九寧微微頷首,他本也有此意。
“劉兄弟所言極是,如今官軍正四下搜捕你們。”
他頓了頓,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劉峰的眼罩,“我等混雜一處,目標更大,須得速速轉移。”
老村長張軒賢摸著山羊鬍,補充道:“直赴廬山楊師弟處!到了那裡,方有轉圜餘地,秀…咳咳,也才能安穩。”
他本想說秀秀,但是畢竟不能確定,於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劉峰聽到秀秀的模糊字眼,獨眼猛地一亮,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腰刀,喉結滾動了一下,重重點頭。
隊伍迅速整合,劉峰麾下的山匪雖桀驁不馴,但在他的威懾下還是勉強換上和村民一樣的碎布片,沾上塵土,分散到了村民之中。
張寶、張梁和村中的青壯也自覺地分佈在外圍,警惕地看著四周密林。
空氣中彷彿凝固著無形的緊張氣息,每一次風吹草動,每一次林鳥驚飛,都讓整支隊伍瞬間屏息凝氣。
張寶支稜著耳朵,那是他在邊軍中練就的本領。
張梁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可能藏匿危險的角落,劉峰的手下也收斂了野性,不時伏地傾聽遠處聲響,臉上是久經風霜的肅殺。
隊伍行進得異常沉默,只有雜沓的腳步聲在林間迴響。
山路崎嶇難行,藤蔓遍佈,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這不僅是為了安全,也是為了避免發出多餘的聲響。
汗水浸透眾人破爛的衣衫,沉重的喘息聲低低起伏。
“寶哥,有動靜!”
忽的,一個金寨灣的青壯突然壓低聲音,聲音帶著驚恐,指向左側山坡上的一片密林。
隊伍瞬間僵住,幾十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
張寶示意所有人噤聲伏低,自己像狸貓般無聲地攀上一塊巨石,伏身側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終於,他悄然滑下,緊繃的臉上略有鬆弛:“是野豬群,不是馬蹄!”
壓抑的籲聲在人群中悄然傳開,眾人如釋重負,但心頭的巨石並未完全落下。
劉峰啐了口唾沫,獨眼兇狠地掃過那片山林:“他孃的,官軍的影子沒碰到,野豬倒來嚇人!”
雖是小插曲,卻更堅定了眾人儘快離開這虎狼之地的決心。
不知走了多久,密林漸疏,頭頂的天空變得開闊了些,不再是濃蔭遮蔽的幽暗。
前方的張寶第一個停下了腳步,他猛地抬手,後方隊伍像水流撞上礁石般依次停住。
所有人幾乎在同一時刻感受到了變化,空氣中瀰漫的不再只是腐葉泥土的氣息,一種宏大、溼潤的、彷彿來自天外的轟鳴聲隱約傳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震撼人心。
“到了!前面便是……”張寶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指向山脊豁口之外。
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湧去,攀上那最後一道並不太高的山坡。
當視野終於穿透稀疏的樹木屏障,豁然開闊時。
廬山,以一種幾乎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磅礴姿態撞入了所有人的眼簾!
它層巒疊嶂,如巨獸盤踞,青翠欲滴,直入雲端。
而最先攫住所有人呼吸的,正是那懸掛於峭壁之上,從雲霧繚繞的山巔奔騰而下的數道瀑布!
三道?
四道?
或者更多?
它們從不同的山凹處咆哮湧出,在陽光下閃爍著銀白耀眼的光芒,像掙脫束縛的銀色巨龍,攜著九天之勢悍然下墜!
山風捲攜著瀑布濺起的水汽撲面而來,冰涼、清新,令人精神一振的同時,也瞬間滌盪了眾人滿身的燥熱和塵土。
那水汽溼潤了乾裂的嘴唇,撲打在因驚懼和疲憊而緊繃的臉上,帶來一種不真實的暢快與清涼。
孩童們忘記了恐懼,指著瀑布張開小嘴發出無意義的驚歎聲。
張九寧站在人群最前,寬大的道袍在山風中獵獵作響。
望著那奔流不息的瀑布,傾聽著震耳欲聾又彷彿蘊含某種天地韻律的水聲轟鳴,感受著身邊眾人匯聚而來的信力,他疲憊的面容上線條舒展,嘴角似乎有了上揚的弧度。
廬山,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