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蘇銘弋當然記得,市局右邊隔著兩條街的街口路邊,總是有一排經營各種小吃鋪的大排檔。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暮色降臨,食味飄香的街道上就會立即變得人山人海,車水馬龍。
只是顏婼來的時候,小吃街上並沒有多少人,因為這時正值下午三點半,實在既不是晚上,也不是飯點,整條街道幾乎是空曠無比的。
風聲如漲潮般地席捲天地,遠方鬱鬱蔥蔥的樹梢糾纏成網,裹挾著一大片生機悄然爬進人的心靈,這日光刺眼穿梭的街道好像一幅顏色濃烈的印象派油畫,天穹中的蒼茫仿如實質。
“……”顏婼可能永遠也不知道男人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
蘇銘弋紳士地問了問她:“想吃什麼?我請你吃。”
顏婼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吃,還一直打來打去地幹著體力活,現在真的也是餓的不行了,於是沒多說什麼,隨便找了個小飯館,“就它了。”
“……”蘇銘弋看了一眼店鋪上面的名——“不辣不收錢麻辣燙”,他瞬間感覺一陣胃疼。
……可能是已經被辣到了。
他不情不願地跟了進去,顏婼劈頭蓋臉地到櫃檯上拿了兩個口徑和砂鍋一邊大的不鏽鋼盆,隨手拿了一個塞到了蘇銘弋手上。
蘇銘弋一臉無辜,宛若一個不通世故的小兔子,呆呆地看著顏婼。
顏婼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絲捉摸不定的細絲,冷不丁被她捕捉到,倒像是撥繭抽絲之後,一步一步地接近那個不可能的真相。
終於,顏婼目瞪口呆地問出了第一次觸目驚心的問題:“你不會沒吃過麻辣燙吧?”
此言一出如石子大力入水,激起千層浪,櫃檯前收款的小女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尷尬的氣氛瞬間蔓延開來,蘇銘弋頓覺胸前斗室窄小,半晌才咬牙說道:“……沒吃過。”
顏婼把面子裡子的全拋在了後腦勺,深呼吸了幾口氣,把這位未能及時融入現代社會的“老年人”拉到了放菜品的櫃檯前,像導遊領著初入生地的遊客一樣耐心地給蘇銘弋講解著:“你直接夾菜,喜歡吃什麼就夾什麼,約莫著夠吃了你就去櫃檯結賬,按斤稱的。”
蘇銘弋點了點頭,無奈地開始夾菜。
等到兩人全部夾完,一起去櫃檯前稱重付款。
顏婼隨意地說道:“中辣,不放蒜,謝謝。”
“……”蘇銘弋嘴角抽了抽,指了指自己的這份,咬牙道,“我這份不放辣,謝謝。”
顏婼差點就一口氣沒上來,用手擋著臉,然後自己找了個桌子坐下,只留下蘇銘弋一人尷尬地跟了上去。
“真沒想到呀,”顏婼拖著兩個腮幫子,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蘇顧問剛才威風八面的本事就毀在了一碗麻辣燙上,哈哈哈哈!”
蘇銘弋陪笑,倒是不太在意今天發生的事情,笑道:“難得見你這麼孩子氣,也是不容易,想不到你風霜六七年,居然吃東西還這麼風雅。”
“我又不是一生下來就是特殊身份的,在我人生的二十二年之前,我也只是一個小女孩好不好?”
顏婼眉眼含笑,蘇銘弋看得出來,這丫頭已經越來越適應現在這種平靜的日子了,但是總有人要為了太平而犧牲,總有人要為了光明而蟄伏黑暗,向死而生。
沉浸在重生帶來的喜悅裡的顏婼並沒有發現,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蘇銘弋的神色凝固了一瞬,鐵打的功勳到底是換不回內心所經歷過的折磨。
一生下來就是如此。
而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春秋,又能有多少次去改變命運的軌跡?
窗外的刺眼日光鋪滿灰塵藹藹的窗戶,促織在草叢中有節奏地鳴叫,無數弱小的生靈奮力地以自己的方式存活於世,如飛蛾撲火一般可歌可泣,發出了義無反顧的蟲鳴聲音,不自量力地妄想著衝出雲霄。
“只有經歷過地獄般的磨礪,才能練就創造天堂的力量。”
而他,生來如此,如何解脫?
沉重的悲愴逆流而上,如附骨之蛆一般揮之不去,無法擺脫。
……
顏婼並沒有察覺到蘇銘弋的變化,專心地吃著麻辣燙,直到她吃完,蘇銘弋也吃的差不多了,兩人這才結伴離開。
一出店門,看著眼前車來車往,蒼茫街道,顏婼迷惘地問道:“現在我們去哪?”
蘇銘弋忽然看向她,問道:“江子煥懷疑我是不是?”
顏婼露出了一個恰如其分的驚愕,疑道:“你怎麼又知道?”
“別裝了,”蘇銘弋無奈淺笑,“江子煥那麼多疑的性格,怎麼可能不懷疑我?也不知道他這破性格是怎麼養成的,對於別人想隱藏的東西一抓一個準。”
顏婼這回是真的吃驚了:“所以你真的瞞了他一些事情?”
“不算瞞,是不知道該從何講起,”蘇銘弋看著女孩的臉,她的臉總是面如白雪,明明是青春年華,卻沒有一絲同齡人的稚氣和精緻,“就像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你,因為你接觸過‘夜’,你不用任何講解就能聽得懂。”
顏婼現在只有一種聽到了別人的秘密,聽到之後馬上就要被滅口的感覺,緊接著,她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所以……是什麼?”
蘇銘弋面目溫和,笑吟吟地說道:“宋家村的黑槍都是來自於‘夜’,但是‘夜’制的槍有一個很明顯的缺點——準星不穩,這是一種防範措施,這個條件就限制了用這些槍的成員必須自身槍法極強的條件,你換位想想,這種槍怎麼可能往出賣,還一賣賣十幾二十把?”
顏婼點了點頭,“所以那批黑槍不是出自於真正的‘夜’,而是有人暗度陳倉,盜取了組織的槍拿出來賣?而這個人最有可能是……”
“叛徒,”蘇銘弋冷靜地接過她的話,又說道,“但是這裡就又存在了一個邏輯悖論,‘夜’不是一般的組織,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背叛了‘夜’,不管他逃到哪裡,在三天內一定會被滅口,這也是‘夜’保密性好的一個重要原因,它就好像一個從密室裡面鎖上的鎖一樣,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在這樣的條件下,如果真的背叛,躲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有機會大張旗鼓地賣順出來的槍?”
“這……”顏婼抓了抓腦袋,滿臉寫著燒腦的痛苦,“這……那這是怎麼回事?”
蘇銘弋不管顏婼頭上的一堆問號,直截了當地繼續分析:“從行為上來看,這個脫離‘夜’的人做了這許多事,只能說是任性,而一旦這種行為產生,動機也就很明顯了——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顏婼好像被定海神針當頭砸了下來,並且成功地砸懵了她,下一秒,她詫異地怒吼道,“你說是顧銘宇?”
對於一個多次曾經想進入“夜”進行滲透工作的臥底來說,“顧銘宇”這個名字絕對不陌生。
蘇銘弋問道:“你知道他?你知道多少?”
顏婼脫口而出:“我曾經瞭解過,‘夜’的內部幾乎是封建式管理,階級意識特別強,據分析,顧銘宇是‘夜’的一個高層領導,而因為‘夜’的保密性極好,再加上顧銘宇本身特別……張揚,所以這麼多年在警方視線裡出現的一直都只有顧銘宇,你這麼一說,我只能想到這個人。”
任性,張揚。
這倒確實是顧銘宇的性格。
蘇銘弋含笑看著她,竟然有一種我家有女初長成的錯覺:“憑我對‘夜’的瞭解,我確定對方就是顧銘宇。”
顏婼咬了咬牙,抬眼看著他的眼睛,半晌才問道:“前天晚上,你為什麼要攔我進入‘夜’?你又為什麼會是‘夜’的擺渡人?”
“問這個有意義嗎?”蘇銘弋反問道,“你連我這關都過不了,又怎麼可能過得了顧銘宇那關?”
“你什麼意思?”
“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是警察,這還說明不了問題嗎?”
“……你怎麼看出來的?”
顏婼覺得這就是對她的一種侮辱,但仔細一想,確實,如果真的有警方的化妝偵察員曾經進入過“夜”,那這個組織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神秘,除了“夜”內部放出來的訊息之外,再無其他。
可是……
她好歹也做了六七年的化妝偵察員,大大小小偵查摧毀過好幾個販毒集團和殺手組織,為什麼蘇銘弋一眼就能看出來她的身份?
蘇銘弋一雙眉眼長得很秀氣,眉宇凌冽如利劍,渾身上下無不透露出如風光霽月的一股浩然之氣,看到她的疑問,他毫無芥蒂地說了出來。
“你的手上有槍繭,不是一般混社會的打手能有的,而且你跟我說話的時候,當時我故意先說了s市的惡性殺人案件,當時你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是悲傷,而非嗜血。”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會用槍,一種是我們執行正義的一方,而另一種則是那些只能躲在黑暗裡的宵小之徒,但是能對生命產生悲憫的只有我們,我見過太多嗜血成性的亡命徒,他們在聽說這種事情之後,眼神裡流露的兇狠是無法想象的,這一點你真的做不到,也幸虧你還做不到。”
顏婼面無表情地聽完,只覺胸室一片開明,就好像是一個森寒冷冽的嶙峋石灘在某一個剎那忽然雲淡風輕,怒潮退去,柳暗花明。
還好,她不是那樣嗜血成性的亡命徒。
還好,她還能回到這個靜好安樂的光明人間。
哪怕黑暗的罪惡就像是一個黑洞,無時無刻不在拼命地想要把她拉回那個深淵;哪怕自己的心裡始終與這光明的世界有一段芥蒂……
唯有這一個人,他理解她,他把她拉了出來。
下午陽光微熙,眼前車水馬龍的街道,鉛灰色的天穹蒼茫一片,像羽毛一般輕柔潔白的日光揮灑下來,輕柔無比地落到了蘇銘弋挺拔的側頰上,而這曼妙的場面宛如一幅畫工精緻的漫畫,惹的人心神迷亂。
“如今雨水已斷,翁中未滿,千秋,我怎麼記得住,那過去的一千個秋天?”
……
然而,隨著蘇銘弋目光的變化,畫風一轉,溫柔日光瞬間變成了森寒涼意。
“回市局,我忽然覺得我可以推算出宋信暉逃向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