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破曉的微風輕輕掃過荒涼的村落大地,來自黑夜殘留的涼氣佈滿七拐八扭的羊腸小路,空氣化作無數冰冷錚亮的碎冰,對著人們的臉頰呼嘯而來,掀起陣陣陰寒。
江子煥警惕地看著眼前的老人,同時想起來當時在市局看到的沈沁的家庭資訊,她的父親,也就是面前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叫做沈平峰,在公安系統上沒有任何犯罪記錄……這樣的人真的會是十惡不赦的邪教信徒嗎?如果不是,他該怎麼辦?
如果是,他又該怎麼辦?
“打擾了。”江子煥內心掙扎了一會兒之後,有禮貌地欠了一下身子,然後給唐安陌和蘇銘弋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們離開。
唐安陌點了點頭,立刻跟上他,但是當他的手剛要碰上警車車門的時候,蘇銘弋卻忽然拉住他,淡淡地說道:“江隊,只要你給我一個條件,我就能問出個大概。”
他的眼神雖然沒有銳利的殺氣,和身為執法者的意氣,但是卻蘊含著一種無比的堅定,好像一塊堅不可摧的磐石正穩穩地屹立在礁石之上,任風摧雨打,海枯石爛,潮漲潮退,海浪翻滾,也不可能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江子煥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套話審訊實在不是他的強項,對於這種心理戰的東西,他只在電視劇和電影裡看見過,最重要的是,他實在不相信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編外顧問能弄出美國大片的那一套。
刑事破案,人命關天。
作為一名警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更不能放過每一個好人,這幾乎是亙古不變的準則。
職責使命和信任交付在江子煥的心田裡狠狠地掐著架,拉都拉不住,他揉了揉眉心,又深吸了一口氣,半晌後也不知道內心深處的兩個打架的小人誰戰勝了誰,他便才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樣,咬牙開口,說道:“如果這個村子沒有問題呢?如果沈平峰只是一個失去了女兒的父親呢?你貿然決定,後果誰來擔?”
“我不是貿然決定,”蘇銘弋平靜的一句話成功地避開了所有關於倫理道德的問題,他看向江子煥,再一次開口,“首先,沈平峰的年齡不小,按理說沈沁的年紀本應是他孫女的輩分,但是卻偏偏是他女兒,如果他沒說謊,那我只能認為他是老來得女。”
“這種情況在農村挺常見,因為農村一般生的子女很多,兄弟姊妹三四個是正常現象,而且我查了一下屋裡被褥的數量……整整六套。”
江子煥:“我也注意到了,所以沈沁是家裡的第四個孩子?”
蘇銘弋:“差不多。另一個農村普遍會面臨的問題就是一個矛盾,如果不多生孩子,那麼就沒有足夠的勞動力,莊稼沒有好收成也就沒有好的經濟來源,但是如果生的很多,家裡的經濟收入和支出將會不平衡,換句話說,就是會沒錢花,綜合沈沁在城裡打工的事情來講,他們家解決麻煩的方法是選擇一個子女到城市裡打工,定期往家裡寄錢,補充家庭困難的經濟。”
“而且,沈沁是女孩子,如果家裡父母一致選擇最小的女兒到城裡去打工,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重男輕女。”
江子煥瞬間想起了沈沁的家庭關係,自然地接道:“沈沁上面有三個哥哥。”
“果然,”蘇銘弋淺淺一笑,對自己猜對了感到了一絲絲欣慰,“剛才沈平峰對我說謊了,他隱瞞了他家裡其他人的去向……我想,這大概是重點吧。”
“邪教活動?”唐安陌順口接了下去。
這次蘇銘弋卻沉默了,清晨快至午後的陽光紛紛落下,灑在三人的身上,霎時間,溫暖的竟如同碎冰一樣在沉默中破空而出,灼得人眼痛。
“我倒是不這麼認為,”蘇銘弋終於開了口,“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講,導致一個人犯罪必然的原因有三點:不成熟或歪曲的自我意識,扭曲的道德意識和錯誤的法律意識,這三點從沈平峰身上體現的並不明顯。”
“蘇顧問,”江子煥終於忍不住了,吊兒郎當地說道,“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吧,算我們求你了,別賣關子了,我們倆對犯罪心理一點都不懂,你說的這些就跟天書一樣……求你直接告訴我們,你到底分析出來個什麼結果!”
“……”
蘇銘弋可能是被這一波土匪的氣質震懾住了,一時間竟然沒說出話來。
好不容易才找回重新組織語言的能力,蘇銘弋整理了一下思路,言簡意賅地說道:“群體犯罪。”
江子煥和唐安陌對視了一眼,唐安陌太瞭解她家隊長了,這貨行動力超強,但是論起犯罪心理學的理論來,簡直就像一個嗷嗷待哺的新生兒一樣……沒見過世面。
好在蘇銘弋也沒讓他迷茫太久,也就是半秒之後,他就又一次開了口:“如果個人犯罪行為論據不足,還仍然存在犯罪事實的話,那就只能說明個人犯罪已經上升到了群體犯罪,而群體犯罪與個人犯罪在行為特徵上最主要的不同點是……犯罪群體裡的每個進行犯罪的人不必相容以上三點犯罪心理動機。”
“也就是說,整個犯罪的群體承擔了所有犯罪動機,而與之相對的個人所應有的犯罪動機就淡了下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都覺得沈平峰有犯罪動機卻沒有太多的犯罪動機的原因。”
江子煥可算是聽懂了最後幾句,“那你要的條件是什麼?”
蘇銘弋淺淺一笑,這樣的笑容宛若迎著春霞盛開的晚花,即使轉瞬即逝,卻有著獨一無二,向死而生的堅定與自信。
他淡淡地說道:“我需要單獨審訊沈家所有人。”
此言一出,空氣中翻下了幾簇細微的浮塵,明明是最平常不過的話,讓人聽了卻總是蘊含著些許陰鬱冷肅的森森殺氣。
這樣溫潤的人身上總是流露出如此充滿殺意的氣質,倒是讓江子煥驚愕片刻……他一邊拿出對講機按開,一邊跟蘇銘弋確認道:“我最後確認一下,你是有司法鑑定權的心理顧問,而且你判斷出這個村子有集體牽扯邪教組織,對嗎?”
蘇銘弋點了點頭,眼底盡是堅定。
江子煥調了一個對講機頻道,對著對講機說道:“我們懷疑宋家村集體涉嫌從事邪教活動,且涉案人員有潛在危險因素,請求……”
後面的“支援”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只見從車後面出現了一道身影,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穿著一身灰色的襯衣,上面甚至零零散散的有幾塊布丁。
江子煥認出了這個人。
沈沁的家庭關係圖裡,這個人是沈沁的二哥,沈家的第二個兒子——沈覽。
沈覽看見他們三個警察加一輛警車,竟然像是看見了什麼潮水猛獸一樣直直地後退了兩步。
然後,他迅速把右手插到了身後腰間。
多年的從警經驗以及刀鋒上添血的生活經驗,幾乎讓江子煥在四分之一秒的時間內迅速反應過來,當即一腳踢出,直踢向沈覽掏向後腰的手。
然而,這帶起一陣風的極快一腳,到底是沒能快過對方上下移動不超過十公分的手。
下一秒,江子煥一腳踢空,再一抬眼,黑洞洞的槍口已經頂到了他雙眉之間那一點的前方,鋪滿了他全部的視線,全身血脈瞬間冷若冰霜,將他整個人死死地冰凍在了原地,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
快點動一動!
躲開這一發子彈!
不然會死在這裡的!
你這一生無數次刀鋒下游走,彈林裡穿梭,如果躲不開這一槍,多丟人呀!
……
內心深處的咆哮聲山呼海嘯一般席捲耳畔,如同鋒利的刀槍劍戟轟然落下,令四肢百骸都佈滿了一道道冰霜,一身血液被黑洞洞的槍口切割的支離破碎,使得周身上下,那原屬於嗜血殺戮的血液乃至靈魂瞬間上湧,充血到幾乎麻痺的嗓子裡。
一時間,也就過了零點零零零一秒左右,江子煥身體的肌肉已經快於大腦的思考,自行做出了有記憶的動作。
只見他腳尖輕輕點地,撐起一身重量,堪堪側過身子,白晝微光交匯著穿梭在生與死之間,江子煥就猶如一隻靈活的獵豹一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身手,在一瞬間把自己的身體扭轉了九十度角。
電光火石間,前半生時常經歷槍林彈雨的江子煥非常清楚,即使腦袋避過了這一槍,但是轉體時用力聳肩的動作必然導致左肩提前,也就必然導致子彈會一槍穿過他的左側肩胛骨。
任人魚肉的恐懼如漲潮般淹沒了所有關於疼的意識。
緊接著,下一秒,沈覽粗糙的手指摩挲過冰冷的扳機,用盡力氣扣下了扳機。
“碰”的一聲,子彈以勢如破竹的氣勢,如同離弦之箭一樣倏地鑽出槍口,穿梭過重重烈日朝陽,捲起颶風似的風漩渦,猝然衝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