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賈薔野心顯露,揚州變亂在即
大雨肆虐整夜,天明方歇,揚州城外,濁水橫流,一片狼籍。
低窪渾濁,朽木漂浮,泥腥混雜,殘骸七零。
“我的兒啊!”
“賊老天!不給活路啊!”
咒罵聲,哭泣聲,孩童虛弱的啼哭,在溼冷的空氣中交織。
“官爺!開開城門吧!求求你們給條活路!給口熱湯也行啊!”
數百個青壯流民簇擁著幾個領頭漢子,踉蹌著撲到護城河邊,衝著城頭嘶喊。
城垛後,守城把總陳彪按著腰刀,一臉不耐,聲如破鑼:
“滾遠點,大人有令,為防奸細,瘟疫混入,城門緊閉。”
“若是本地人士,暫可放心。”
“但若流民暴徒衝擊城門,敢聒噪聚眾,休怪爺爺的弓箭不長眼!”
他身旁的兵丁也舉起長矛,寒光閃閃,驅趕著靠近的流民。
絕望瞬間點燃了憤怒。
“狗官!”
“他們錦衣玉食,不管我們死活!”
“憑什麼不讓我們進去!”
流民中炸開了鍋。
有個精瘦的漢子混在人群裡,眼珠轉動,聲音不高卻極具煽動性:
“看見了沒,人家當官的,有錢的,在城裡高床軟枕,喝著熱酒!我們呢,等死!這世道,老實人只有死路一條!”
“就是!餓死也是死!不如......”
另一個滿臉戾氣的漢子也開始介面,聲音刻意壓低,卻讓周圍幾人眼中都閃過兇光。
不遠處,一個看似普通老者,將這些躁動盡收眼底。
他不動聲色挪到人群外圍,對一個同樣不起眼的年輕後生低語幾句。
那後生點點頭,貓著腰,藉著斷壁殘垣的掩護,迅速消失在通往西南方山野小徑。
.....
西南三十里,雲臺山。
山勢險峻,林木幽深,山路崎嶇難行。
山頂依險要處築著一座大寨,寨門高聳,刁斗森嚴,隱隱可見持刀挎弓的嘍囉巡邏。
寨中聚義廳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著雨後溼寒。
上首端坐一位女子,一身素白衣裙,外罩軟甲,不施粉黛,卻眉目如畫,英氣逼人。
正是此山之主,江湖人稱白娘子,她下首坐著一位紅衣勁裝的女子,眉宇間帶著幾分急躁不甘。
赫然是她的師姐,前幾個月被賈瑞編練新軍打散的紅娘子。
兩人都是肆虐中原的白蓮教帳下極有身份之人,能以女子之身,成為一群流寇領袖,也是藉助著白蓮教之力,以及他們師父白蓮教護法的赫赫威名。
紅娘子此時灌了口烈酒,嘆道:
“師妹,山東,河南那邊教中兄弟勢如破竹。
我們困在這山裡,何時才能呼應聖教大業,總不能一直幹這劫道的營生?”
正說著,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先前城外的那個年輕後生奔入,單膝跪地:“報!白當家,紅當家!城外流民無數,窩棚盡毀,官府閉城不納,群情激憤,已有騷動之象。”
“小的看,正是烈火烹油,一點就著!”
白娘子眼中精光一閃,如冰河初綻道:
“天助我也!師姐,你聽見了,揚州這塊肥肉,自己送到嘴邊了。”
紅娘子也是精神一振,隨即又皺眉:
“流民是不少,可揚州城高池深,守軍數千,火器精良,單憑我們寨子裡這兩千多號人,加上那些餓得走不動路的流民,硬啃這塊骨頭,怕要崩掉滿口牙。”
白娘子不答,只是從懷中貼身之處,取出一封用油紙仔細包裹的信,將信輕輕推到紅娘子面前,笑道:“師姐且看此物。”
紅娘子狐疑地接過,展開信紙,只看了幾行,臉色驟變,猛地抬頭,難以置信:“這是揚州衛指揮同知陳宣的親筆,他要獻城?”
“正是!”白娘子笑意更冷,“這位陳大人,屁股底下可不乾淨。”
“朝廷派了欽差南下,江南官場倒了多少人,他那些靠山,同黨,抄家的抄家,下獄的下獄。
他自知在劫難逃,怕是要步他們後塵。
此人本就是個有奶便是孃的貨色,早年就與我們聖教有些不清不楚的勾連。
如今,他是鐵了心要反了,以揚州城為投名狀,獻與聖教,保他一家老小性命,更想在亂世裡搏個山大王的逍遙,雖然從官兵變綠林,但總歸比抄家問斬好。”
“他不僅承諾做內應開城門,更詳細標註了揚州城內兵力佈防薄弱點,武庫位置及幾處豪商巨賈的宅邸。”
“好一個見面禮!”紅娘子拍案而起,臉上陰霾一掃而空,滿是興奮:
“有他在裡面,此計可行,師妹,我手下還剩下百十個能打的兄弟,全聽你調遣!”
“不止你,”白娘子目光投向廳外沉沉夜色,“前些日子,從山東流落過來的董文魁一夥,也在我這裡落腳。
此人武藝高強,手下弟兄也多是悍勇亡命之徒,我已說動他,共襄盛舉,他手底下,也有幾百條好漢。”
她略感惋惜地嘆口氣:
“可惜了,教中分壇原本有幾位真正的高手,據說得了壇主密令,要去淮安左近圍獵幾個華山派下來歷練的硬點子,抽不開身,否則把握更大幾分。”
“不過,有陳宣內應,有流民為前驅,再有你我姐妹與董文魁合力,破此揚州,當有七成勝算。
我已遣心腹,持我信物與陳宣約定,明夜三更,以城頭三支火箭為號,他自會開啟西門水關旁的偏門。”
“痛快!”紅娘子也舉杯,一飲而盡,“此事宜早不宜遲!我這就去點齊我手下兒郎,整備兵器馬匹!”
她放下酒杯,轉身欲走,卻被白娘子略帶戲謔的聲音喚住:
“師姐且慢,天色已晚,這般急切,莫不是又要去尋你後山關著的那個壓寨相公,溫存一番,”
紅娘子腳步一頓,臉上竟飛起一絲紅暈,隨即又化作佯怒,啐了一口:“呸!就你話多!那小酸丁,不識抬舉罷了!”
“呵,”白娘子輕笑搖頭,帶著幾分不解,“那姓李的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滿嘴之乎者也。
以師姐你的才貌武功,什麼樣的英雄豪傑配不上,何苦對這麼個酸丁念念不忘,依我看,一刀殺了乾淨,省得心煩。”
“人各有喜好罷了。”紅娘子一甩紅袍,眉眼間卻流露出執拗,“你愛你的將軍高手,我偏就瞧著這讀書人的清高勁兒順眼。
他越是不從,我越要讓他服軟!”
說罷,紅娘子不再理會白娘子的調侃,大步流星出了聚義廳,徑直往後山一處守衛森嚴的石屋走去。
石屋內,一盞油燈如豆。
早前拿了賈瑞饋贈,卻又不幸被紅娘子擄掠的李巖端坐在簡陋的木桌旁,捧著一卷書在讀。
他身形瘦削,雖處囹圄,卻自有讀書人的清癯氣質。
鐵門嘩啦作響,紅娘子帶著酒氣和山野寒氣闖了進來,眼神灼灼盯著李巖。
“李相公,這書有什麼好看的!”
她一把奪過書卷,隨手扔在桌上,身體前傾,古怪香氣與酒氣迸發道:
“這亂世,兵書救不了你,也救不了這天下!跟了姑奶奶我,保管你吃香喝辣,比做那窮措大強百倍!”
數月前,李巖南下,本想探望流放父親,沒想到卻在途中,被女匪首紅娘子給強擄上山。
這李巖眉峰似劍,目若寒星,居然讓武藝高強的紅娘子忍不住想收作壓寨相公,上演一場紅綃帳裡鎖書生的好戲。
但李巖卻以死相抗,以聖人禮法,多次絕食明志。
但他越剛烈不屈,紅娘子卻越心癢難耐,連上次被賈瑞隊伍打退,她都堅持帶著李巖趁夜潛逃。
如今帶到這裡,紅娘子還不忘軟硬兼施,想要逼他就範。
此時只見李巖眉頭微蹙,不著痕跡後仰避開那濃烈氣息,聲音平靜無波:
“紅姑娘,強扭的瓜不甜,李某雖一介寒生,亦知威武不能屈之理,婚姻大事,更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可兒戲,姑娘何必苦苦相逼。”
“父母之命,”紅娘子嗤笑一聲,帶著江湖兒女的潑辣,“老孃的刀就是父母!老孃的心意就是媒妁!少給我扯那些酸文假醋!”
她逼近一步,因為喝了點酒,醉眼迷離,腮中帶赤,手指幾乎要點到李巖鼻尖,“李公子,我最後問你一次,從不從?”
李巖沉默片刻,目光低垂,似乎在掙扎。
今天紅娘子似乎比往常更激動,更逾距。
他忽然抬起頭,語氣竟軟了幾分,帶著試探:“紅姑娘,你今日似乎格外焦躁,可是山寨,有何大事發生,”
紅娘子被他的軟化引得心頭微動,聞言更是得意,脫口而出:
“大事,天大的好事,明日之後,這揚州城,怕是要換個主人了,到時候,我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潑天富貴。”
“揚州城?”李岩心中劇震,面上卻竭力維持著平靜的驚疑,“姑娘莫要說笑,揚州乃朝廷重鎮,兵多將廣......”
“哼!兵多將廣有何用?”紅娘子得意洋洋,酒意上湧,警惕性大減:
“有武官裡狗官做內應,有城外流民做前驅,再加上姑奶奶和師妹數千精兵,裡應外合,拿下西門水關偏門。
且最近黃河發大水,揚州不少當兵的北上,若是又有內應,我們破城只在反掌之間。
我們雖然不可能久佔揚州,但好歹能劫富濟貧,替天行道一次,也讓朝廷皇帝老子,知道我們的厲害!”
一聽此駭人聽聞訊息,李岩心中狂跳,素來沉穩的他,也忍不住驚駭起來。
有人獻城,流民為前驅,白蓮教,山匪攻城,這任何一個訊息都足以震動朝野。
他還以為賈瑞還在揚州,心想若城破,這位恩公危矣。
況且揚州乃千年古城,若遭此浩劫,朝廷震怒之下,必調大軍圍剿,自己陷在這賊窩裡,屆時玉石俱焚,絕無幸理!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中電閃而過,他猛地捂住胸口,劇烈咳嗽起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咳咳,姑娘,我心口疼得厲害,怕是舊疾犯了,可否讓我那小書童,送些熱水,和我常服的丸藥進來,就在我包袱裡。”
紅娘子見他咳得撕心裂肺,臉色不似作偽,也有些關切,轉身出去,對門口守衛粗聲吩咐。
隨後白娘子找她有事,她便也徑直去了,只是走之前不忘輕拍李巖臉蛋,笑著讓他早早從了便是。
不多時,一個十五六歲,滿臉驚惶的書童被推了進來。
書童名叫墨竹,一見李巖病倒,撲到床邊帶著哭腔:
李巖喘息著,在墨竹的遮擋下,用極低極快聲音在墨竹耳邊叮囑:
“記住,揚州危在旦夕,白蓮教勾結揚州武官,明晚三更,內應開西門水關偏門,流民山匪攻城。
他頓了一下,猛然想起墨竹曾經在揚州長大,還提過有個姑姑在城南給一戶姓林的人家幫傭。
好像此人跟揚州城的巡鹽御史有舊?
他壓低聲音,急促道:“你之前不是偷偷跟我說過,這段時間,他們對你管束不嚴,你也已經探查明白下山路徑嗎?
只是匪人盯著我,你不好留著我獨自逃離。
但現在有大事,你不走不行,你去找你在城南林家幫傭的姑姑!想辦法把訊息送進林府。”
說罷,李巖掙扎著坐起,竟對著年幼的書童,鄭重地作了一揖:
“墨竹,千年古城,無數性命,就託付於你了!”
墨竹忙含淚跪下磕了個頭,再不多言,拿起桌上的一個空藥瓶做掩飾,匆匆退了出去。
他被守衛押回柴房,蜷縮在角落,心臟狂跳。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隨即墨竹抓了幾把泥土混著汗水抹在臉上脖頸,弄亂頭髮,偽裝成在泥水裡掙扎過樣子。
黎明前最黑暗時刻,他利用守衛換崗的短暫鬆懈,從柴房一處鬆動的木板後鑽出,憑著對山寨地形的記憶,連滾帶爬,驚險萬分地逃下了雲臺山。
他不敢走大路,只在荒草叢生,泥濘不堪的小徑上跋涉,朝著揚州城的方向亡命奔逃。
午後,精疲力竭,渾身泥汙,一瘸一拐的墨竹終於混在零星幾個被盤查後放入城中採買或探親的良民隊伍裡,見他年紀小,又是揚州本地口音,才驚魂未定透過了揚州城門。
他緊繃的神經剛鬆了一絲,只想立刻趕往城南尋找姑姑。
剛進城門不遠,轉入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墨竹心神恍惚,埋頭疾走,只想快點離開這危險之地。
“哎喲!小兔崽子!眼瞎了,往爺的馬蹄子上撞,找死呢?”
一聲尖利刻薄的怒罵炸響。
墨竹只覺一股大力從側面撞來,整個人被撞得滾倒在地,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
他驚恐抬頭,只見三匹高頭大馬停在面前。
為首一個身穿錦緞,油頭粉面,眼神輕浮的青年正勒著馬,抬腳作勢要踹,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
旁邊另一個同樣衣著光鮮,但眉眼間透著幾分陰鷙算計的青年皺了皺眉,伸手虛攔了一下:
“璜大哥,算了算了,一個餓昏了頭的泥腿子罷了,跟他置什麼氣,別髒了腳,正事要緊。”
第三個人也附和道:“薔爺說的是,璜大爺,何必跟這等人一般見識,咱們趕緊去,邊喝邊談正事。”
“李相公說得對,我們去議論正事要緊。”
三人說說笑笑,賈璜還罵罵咧咧啐了一口,這才悻悻收回腳,揚長而去,濺了墨竹一臉泥水。
墨竹掙扎著爬起,對著遠去的馬影,狠狠呸了一聲,低聲罵了句:
“狗仗人勢的東西,日後沒有好下場!”
他揉著摔疼的胳膊和膝蓋,一瘸一拐,更加小心卻也更加急切朝著城南方向尋去。
......
七拐八繞,終至一處青瓦白牆的小院前。
墨竹拍響門環,喘息如牛,門開處,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探出身,粗布衣裙,面容慈和。
“姑!是我墨竹!”墨竹急聲道,淚水混著泥水流下。
婦人瞪大雙眼,失聲一叫,慌忙將墨竹拉進院中,反手閂門。
“來不及細說,姑姑!”墨竹抓住婦人衣袖,聲音發顫道:
“我是從城外雲臺山,土匪老窩裡跑出來的,冒著天大幹系,事關揚州全城百姓存亡。
請那帶我去見這位林相公,我之前在揚州,聽您老說過,他跟揚州巡鹽御史是親戚,他能帶句話。
說不定還能救我家公子。”
婦人聽到是這麼厲害事情,唬了大跳,又見他神色慘厲,不似作偽,心知不妙,急引至書房。
林文墨正在讀書備考,見有生人闖入,愕然起身,墨竹便撲通跪倒,將前塵往事說了遍。
居然有這等事?但你我頭次相見,我如何知道你這事是真是假。”
文墨臉色驟然一沉,先有了幾分疑惑。
其實也正常,畢竟從未見過面,就突然冒出個人,在你面前指控高階官吏,還說的是全城生死存亡這等大事。
這對於一介書生林文墨來說,的確是天大的事,他不敢妄斷。
婦人一驚,也不知該如何說。
墨竹卻猛地站起,隨即抓起書案上裁紙的銀刀,往自己左手掌心就是狠狠一劃。
鮮血如赤蛇蜿蜒流下,把在場諸人唬得一跳。
墨竹厲聲喊道:“此血為證,若虛言欺瞞,叫我天打雷劈,腸穿肚爛,我家公子與全城百姓的性命,都繫於此信。”
看到他眼神中淬火般的決絕,林文墨心中先是驚訝萬分,隨即又油然而生敬意:
“古人云士為知己者死,此童為主盡忠,甘受切膚之痛,豈是奸佞之徒,若因疑誤事,我林文墨枉讀聖賢書。”
既然他以血明志,那我就即刻傳訊,否則豈不是坐視蒼生罹難。
至於詳情如何,且交給叔父來定奪吧,畢竟揚州千年繁華,豈容豺狼踐踏。
林文墨還不知林如海已然離開,晴雯也未說此事,他忙讓人給墨竹敷金瘡藥包紮,又厲聲對婦人道:
“我即刻去鹽政衙門,此事若是真的,必要敲鐘聚將,飛馬傳檄,否則若遲一刻,便是滔天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