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賈璉決斷,黛玉掌家
揚州城南小院,門楣不高,只有院門口懸著耕讀傳家的匾額,白牆灰瓦,素淨無塵。
晴雯先把寶琴要的東西寄去,又買了些物事,才從黛玉特意配的馬車上下來,叩響門環。
不多時,一個年輕書生開了門,正是林文墨,見了晴雯,先是一怔,疑惑道:
“晴雯姑娘?快請進,你來是?”他忙側身讓開時,還有些拘謹,但無半分倨傲。
“林三爺安好,”晴雯福了福,搖著盒子笑道:
“我們姑娘知道老太太病了,惦記著老太太身子,本說按禮應該親自來看下,但家中實在走不開身,就特配了些溫補潤肺的藥膏和藥材,讓我送來。”
林文墨一驚,連聲道謝,引著晴雯往正屋走,“勞煩姑娘親自跑一趟,也多謝妹妹記掛,母親這兩日咳得輕些了,只是夜裡仍不安穩。”
屋內陳設簡樸,卻收拾得極為齊整,林母靠坐在臨窗榻上,六十不到年紀,鬢角染霜,面色有些蒼白,精神倒還好。
見了晴雯,又聽說了此事,掙扎著要起身,晴雯忙上前扶住:
“姑娘特意囑咐,您只管安心養著。”
林文墨已利落地搬來一張圓凳請晴雯坐下,自己又忙去倒茶。
一個粗使婆子端了熱水進來,林文墨親自接過,給母親擰了熱巾子敷手,又張羅著給晴雯沏茶。
婆子欲接手,他擺擺手:“張媽媽歇著吧,我來罷。”
晴雯看著,心底微微一暖。
這林文墨,雖是秀才相公,卻無半點酸腐架子,待下人親和,侍奉母親更是親力親為,比那些眼高於頂紈絝強了百倍。
她將食盒開啟,取出裡面的青瓷罐子和幾包藥材,仔細說明用法:
“這枇杷膏最是潤肺止咳,每日早晚溫水化開一匙含服,這幾味藥材是姑娘請人斟酌著配的,性溫平和,可以煎水代茶飲,先喝著看。”
林母拉著晴雯的手,聲音帶著咳後的微喘道:“好孩子,替老身多謝謝你家姑娘。
難為她身在富貴錦繡裡,還記掛著我這隔房的老婆子。
我這病反反覆覆,倒累得墨兒日夜懸心,他哥哥,”說到此處,林母嘆了口氣,看向兒子的眼神帶著無奈心疼道:
“他那不成器的兩個哥哥,整日在外面胡混,家裡事一概不管,銀子流水似的往外淌,若不是墨兒懂事,硬撐著這個家,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林文墨忙替母親撫背,寬慰道:
“母親快別憂心這些,兄長許是外面事忙,你養好身子最要緊,晴雯姑娘送來的藥必定是好的。”
晴雯見狀,也順著話頭勸了幾句,又略坐了坐,見林母面露倦色,便起身告辭,林文墨執意要送她到門外。
就在晴雯轉身欲走時,眼尖的她忽然瞥見林文墨抬起的手肘下方,半舊青布直裰,竟裂開了道寸許長的口子,旁邊還有兩三處細小破洞。
晴雯登時站住了腳,聲音清脆,指著那破洞就道:
“噯喲,林三爺,你這衣裳都破成這樣了,怎的還穿著?你們讀書人不是最講究體面麼?快換了去,總不會連件替換的好衣裳都沒錢置辦吧?”
林文墨被她點破,有些窘迫放下手臂試圖遮掩,苦笑道:
“讓晴雯姑娘見笑了,在家侍奉母親,只圖個隨意方便,能省則省,出門會客時自有體面衣裳穿的。”
“省也不是這麼個省法!”
晴雯性子一起,那股爆碳脾氣就上來了,幾步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說地道:“脫下來!”
“這?”林文墨一愣。
“這點小玩意,我給你補了。”
晴雯回瞪他一眼,直接從隨身小荷包裡摸出針線包,捻了一根細針穿上同色系青線,動作麻利得很,笑道:
“這破口子又不復雜,費不了我多少工夫,你是我家姑娘的哥哥,論起來也是我正經主子爺,給你縫兩針衣裳算什麼?
再者說了,你姓林,穿件破衣裳待客,知道的說是你儉省,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林家刻薄親戚呢!傳出去了就成了笑話,連我也沒臉。”
她這一番話噼裡啪啦,又快又脆,理由還一套一套的,堵得林文墨無言以對,又見她連針線都拿出來了,只得紅著臉,訥訥將外袍脫了下來。
晴雯接過衣服,就著廊下光亮,手指翻飛,動作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
那細密針腳如同活了一般,迅速將那破口和幾個小洞縫合得天衣無縫,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痕跡。
末了,她打了個利索的結,用貝齒輕輕咬斷線頭,將衣服抖開遞了回去:
“喏,好了。”
林文墨忙接過一看,驚歎道:“晴雯姑娘,你這手藝真是神乎其技,我從未見過縫補得如此精巧的!”
晴雯被他誇得有些得意,下巴微微一揚,俏臉笑道:“你說的什麼什麼技我不懂,但我知道你是誇我。
這算什麼?不過是應急的小活計罷了,改日讓你瞧瞧我真本事。”
林文墨感激不已,忙從袖中摸索出銀錢要遞過去:“多謝姑娘,這是我的心意,不能讓你白做。”
“三爺,快收回去!”
晴雯不等他說完,像被燙了手似的,立刻把那幾個銅錢推了回去,板起臉道:
“當我是什麼人了?幾個銅子兒就想打發我?留著給老太太買點新鮮果子吃吧!”
但說完,她又忍不住噗嗤一笑,眉眼彎彎,搖頭道:“好啦,三爺,我不能再留了,得家去了,否則就真耽擱了,我還要給我我家姑娘煮藥呢。”
文墨聽說,忙送晴雯出去,晴雯說不用,文墨堅持道:
“不妨事,幾步路而已,麻煩你來看望我母子,若連送都不送幾步,豈不對不起你和我妹妹的一片心意。”
林文墨堅持陪著晴雯走到巷口停著的馬車旁,又還細細看了下馬車,這才放心挑開簾子。
晴雯心頭莫名跳了下,忍不住打趣道:
“你一個爺們公子,這樣送我一個小丫鬟,叫人瞧見可要笑話了。”
林文墨聞言,反而坦然笑道:
“晴雯姑娘說哪裡話,你代妹妹來看望家母,這是情份,我送送客人也是應當,況且,”
他頓了頓,語氣真誠,“我算什麼公子哥兒?不過一個讀了幾本書,守著幾分薄產過活的書生罷了,上下尊卑,原不在這些虛禮上。”
這番話自然熨帖,帶著讀書人風骨與平等待人的真誠。
晴雯心頭那點異樣感覺更清晰了些。
這林文墨呆呆的,卻讓人安心。
他沒有賈府裡那些爺們身上或驕橫或油滑的距離感,讓人覺得溫暖踏實。
她低低應了聲謝林三爺,便欲上車。
恰在此時,巷子另一頭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只見兩個衣著體面的婆子,引著一個打扮比尋常丫鬟更齊整些的少女,提著幾個錦盒走了過來。
“林三爺!”
領頭的婆子笑著招呼道:
“可巧您在門口,我們奉了我家小姐的命,聽說老太太身子不爽利,特地送些上好的燕窩和幾味補藥過來。
小姐心裡惦記著,只是不便親來。”她說著,示意身後的少女上前行禮。
那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眉眼伶俐,對著林文墨盈盈一拜:“給林三爺請安,小姐說,請老太太千萬保重,缺什麼只管吩咐。”
原來是林文墨即將娶的孟家女家人,孟家是世居淮揚的大鹽商,與北方長安富商夏家世代交好。
林文墨連忙還禮,笑道:“多謝孟小姐掛念,多謝兩位媽媽和春纖姑娘辛苦跑一趟。母親已好多了,煩請轉告小姐安心。”他側身讓開院門,請她們進去。
春纖目光掃過一旁的晴雯和那輛精緻的林府馬車,眼中閃過一絲探究。
她向婆子低語幾句,那婆子便笑著問林文墨:“這位姑娘是?”
晴雯聽說是孟家人,也坦蕩回禮道:“我是林府林姑娘身邊的丫鬟,名叫晴雯,奉姑娘命,來給老太太送藥的。”
春纖聞言,眼睛微微一亮,將“林府”、“林姑娘”、“貼身丫鬟”這幾個字在心頭默唸了一遍,面上卻只露出得體的淺笑,對著晴雯也福了福:
“原是林大姑娘身邊的人,晴雯姐姐好。”
晴雯也回了禮,笑道:“孟小姐真是有心了。老太太有這麼多人記掛著,定能早日康復。”
她見人多,也無意多留,便向林文墨和孟府幾人再次告辭,踩著腳踏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車輪滾動,心緒也在飄動。
晴雯抱著那空了的食盒,坐在鋪著厚實錦墊的車廂裡,微微有些出神。
這墊子柔軟舒適,比她睡的床鋪還舒服幾分,馬車行駛也平穩,讓簾外街市的喧囂隔著簾子變得模糊起來。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身下光滑錦緞,心中湧起一種奇異感覺——此刻的自己,竟也像個小姐似的,被人用馬車舒舒服服地送回家。
這在神京賈府時,想都不敢想。
都是姑娘安排,林姑娘待她真好。
想到姑娘,晴雯的心猛地一緊,姑娘對她情意深重,不止一次說過將來要帶著自己,姑娘如此厚待,自己這條命都是姑娘的,日後更要盡心竭力服侍,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
那自己的未來該如何?能否遇到一個合適良人呢?能夠客客氣氣對自己,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待自己真心。
晴雯想到這裡,臉上有些燥熱,忍不住挑開車簾。
簾外,揚州城的燈火在夜色中明明滅滅。
街市比平日冷清,行人步履匆匆,更讓她心頭一凜的是,一隊隊披甲持矛的衛兵,正列隊巡邏而過。
他們神情肅穆,眼神銳利,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沉重壓抑響聲,空氣裡瀰漫著肅殺之氣。
這時,還有兩匹快馬嘚嘚從旁疾馳而過,蹄鐵濺起點點火星。
馬速極快,馬上之人在昏暗光線下只留下模糊側影。
但其中一人從晴雯邊上過去,卻讓她覺得有幾分眼熟,彷彿在哪裡見過,一時又想不起具體是誰。
“誰這麼晚了還在城裡縱馬?”車伕嘟囔了一句。
晴雯蹙著眉,努力回想,卻毫無頭緒。
她搖搖頭,只當是自己眼花了,或是某個見過幾面的管事。
放下簾子,將外面的緊張氣氛隔絕開來,晴雯重新抱緊了食盒——先不想了,趕緊回府要緊。
姑娘今晚睡前要服的藥是最近配的養榮丸,需要用溫熱的水化開,藥名和用法,她早已爛熟於胸。
......
那兩匹從晴雯馬車旁掠過的快馬,正是賈璜與賈薔。
兩人一路疾馳,直到城南一處稍顯僻靜的街巷,在家門臉不大的酒樓前勒住了馬。
店內燈火昏暗,夥計正懶洋洋地準備上門板。
“掌櫃的,且慢打烊!”
賈薔利落地翻身下馬,一錠銀子已塞到聞聲出來的掌櫃手裡:
“勞煩,給我們開間清淨的雅閣,整治幾個拿手小菜,燙兩壺好酒,我們兄弟有要事相商,怕是要叨擾到後半夜,若實在晚了,就在貴店將就一宿。”
掌櫃掂了掂手裡沉甸甸銀子,又看看兩人雖風塵僕僕卻明顯是富貴人家子弟的打扮,臉上立刻擠出殷勤笑容。
雅間不大,陳設也舊了,但還算乾淨。
油燈的光暈在牆壁上跳躍,夥計很快端來了幾樣滷味小菜,並兩壺燙好的花雕。
賈薔親自給賈璜斟滿酒:
“璜大叔,辛苦辛苦!這麼晚了還勞您跑出來,小侄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來,先暖暖身子,壓壓驚。”
賈璜確實又累又煩悶,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入喉,似乎驅散了些許鬱氣。
他長長嘆了口氣,開始倒苦水,正應了賈薔的盤算。
“唉,別提了,薔哥兒。”
賈璜又給自己滿上,眉頭緊鎖道:
“跟著璉二哥跑這趟揚州,本以為是條財路,誰承想,栽溝裡了,今兒那頓飯,吃得我是一肚子窩囊氣!”
賈薔做出關切狀:“哦?陳公子那邊,談得不順?”
賈璜嗤笑一聲,帶著幾分酒意和怨氣道:
“那陳彬,陳指揮使家的公子,如今是熱鍋上的螞蟻,他老子貪瀆軍餉的事兒被參了。
雖說仗著在揚州經營多年,到處撒銀子打點,暫時沒被鎖拿,可那幾個御史像狼一樣盯著,咬住不放。
他找璉二哥,一是想借榮國府的勢,看能不能在京城那邊疏通關節。
二來嘛,嘿,他倒是會虛張聲勢,竟把林鹽政的小舅子也請來了,說什麼林大人也會關照,想唬住我們,讓我們覺得他還有靠山!”
賈薔心中一動:“林鹽政的小舅子?哪位舅爺?林夫人不是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