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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白骨如丘事可嗟

趙新接過志乃遞來的熱水,輕輕喝了一口,沒有接話,他知道勝三郎還有話要說。

“我從近江一路南行,要不是因為財物被盜,可能也就早早離開了江戶。

可也正是因為我在江戶停留的幾個月裡,看到了災情爆發後,那些大商人們開始哄抬米價,許多人一天的工錢連一升米都買不起。這是為什麼?!

等我決定來陸奧,救助災民後,一路上我又看到了那些大小藩主們依然在拼命壓榨領民,根本不管農民的死活。那些農夫已經傾家蕩產,可代官們仍在逼迫他們交出足額的年貢。

我不明白這世道究竟是怎麼了。自從被您救了之後,我就止不住的想這個問題。”

勝三郎面帶痛苦的搖了搖頭,雙手握拳狠狠的攥著,骨節被捏的咔咔做響。

“《五輪書》上說,‘武士之道就在於主宰他手中武器的力量。’可我手中的刀,如何能去主宰那些大商人,如何……如何能去逼迫那些藩主和老中們開倉救濟呢!”

趙新看過《五輪書》。其核心其實就是講時機的運用,以水的靈活多變為質,攻勢如火,隨心所欲的控制鬥志來戰勝對手。

日語中的“兵法”專指劍法,用兵之道稱為“兵學”。然而《五輪書》的內容已經超出了單純的格鬥,所以才會在後世被稱作“世界三大兵法書”。

不過在宮本武藏的思想體系中,還是認為武士修煉兵法的終極意義就是要透過修行,為主公獲取力量和名望。當然,這也是這個時代裡學武之人唯一的進身之道。

說來說去,找工作吃飯最重要。古人學武可不是為了健身,那是門謀生的技術!

勝三郎抿了抿嘴唇,繼續說道:“我思來想去,終於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就算兵法天下第一,也無法拯救所有的饑民。而經過了這次的騷亂……”

說到這裡,他苦笑的指了指自己頭上包紮的傷口。

“宮本武藏當年在一乘寺決鬥,一人對四百人且能殺出重圍。而我的武藝連這場小規模的騷亂都無法制止。我想問大人您的是,營地裡的這一百多人,大人您究竟有什麼打算?下一步您想怎麼做呢?”

趙新明白了,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在經歷了諸多苦惱和挫折後,對自幼學習的武藝和知識失去了信心,對之前樹立的人生目標起了懷疑。

“勝三郎,你要明白十人敵、百人敵連自己都救不了,萬人敵才能救世!”

趙新隨口而出的話讓勝三郎眼睛猛的一亮,他跪伏在趙新面前道;“請大人教我!”

趙新摩挲幾下後腦勺,心說這事越搞越大了,要不馬上閃?

他心裡雖然這麼想,可嘴上卻道:“按說是有幾個地方可以去,但需要乘船渡海才可以。”

“坐船?渡海?”勝三郎有點懵,這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

趙新沒敢對勝三郎說明未來會發生的那些事,他只能說道:“在我看來,這場饑荒將會持續很久,最少要五年才能緩解。”

他猶豫著停頓了一下,緩慢而沉重的聲音充斥著整個帳篷內的空間:“會死上百萬人。”

“什麼?!”勝三郎大吃一驚。一旁靜靜的聽著二人對話的利吉、志乃、還有萬造的老婆也被駭住了。

“五年?!”志乃大驚。

“您是說百萬?!這,這怎麼可能……”勝三郎大驚之下,高聲喊了出來。

歷史上發生在島國的這次大饑荒,史稱“天明饑饉”。這次災荒,在後世也被稱為“冰火地獄”,其慘烈程度幾乎可以說是空前,甚至比日本歷史上那些持續多年的戰亂還嚴重。

永壽年間的源平爭霸,承久之亂的朝廷傾覆,建武延元的南北交攻,戰國時代的諸侯爭霸,這些雖然也令天下生靈塗炭,白骨如麻,可比起“天明饑饉”造成的死亡人口,實在不值一提。

比如作為受災最嚴重地區之一的八戶藩——就在青森的東南方向,是個表高兩萬石、內高僅有四萬石的小藩,人口不過七萬,但卻餓死了三萬多人。

多年後,藩廳將饑饉期間蒐集的各種史料集結成冊,名為《天明卯辰簗》,其內容觸目驚心,讀後讓人脊背發涼:“.大約在這個時候,人們殺人已經不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大量的骷髏散落在各處,僅在一處就發現了三十八顆頭顱……”

如此史無前例的大饑荒,整整持續了六年,全日本光是寺廟在冊的非正常死亡人口就有九十萬。再加上那些不計入統計的穢多非人,總計死亡人數高達上百萬。

也就是從此時開始,島國進入了幕末時代。

看到勝三郎驚愕的表情,一句“不如反了他孃的”在趙新嘴邊徘徊半晌,還是被他忍住了,沒說出來。

就島國現在這個鳥樣,誰接盤誰傻帽兒。收益成本嚴重不匹配!佔了這片地,拿什麼養兵?

最有揭竿而起基礎的東北地區好幾年都將顆粒無收,別說種水稻了,種土豆都沒戲,最多就能種點蕎麥,根本不夠吃。

難不成自己還要當運輸大隊長,從另一時空不斷的買糧食?

島國北部地區歷來就是窮困之地,別說金銀礦了,連鐵礦都沒有。巖手縣那邊歷史上倒是盛產黃金,過去奧州的藤原氏就是靠著金礦發家的,可那都是鎌倉時代的事了,早都採的所剩無幾了。而且現在的巖手縣是仙台藩治下,歸屬盛岡藩,藩主是南部氏。

趙新為什麼知道這些?大河劇《炎立》和《獨眼龍政宗》唄!

為了那不知道還有沒有的丁點黃金,跟仙台藩打生打死?純屬有病!跟德川幕府搶佐渡金礦都比這有意義。

來到十八世紀的島國純屬意外,遇上天明饑饉更是偶然。對他來說,花點錢收容百十號流民是為了免於良心不安,怎麼說那些小判金和瓷器的來源就當出點血,回饋社會做慈善了。

“是的,數百萬人死亡,災情持續可能還不止五年。”

趙新沉吟片刻,索性對幾人解釋道:“咱們這一路上的景象你們都看到了。勝三郎你是從江戶過來的,相信你也看到了很多。有多少的村子都毀了,有多少人都被餓死了,又有多少人倒斃在路上?

而各藩,哦,就說弘前藩,按照利吉所說的,災情過去了這麼久都沒有發放救濟。津輕家是小,可再小也多少能拿出點糧食吧?至於江戶那邊,你應該比我知道的更多。”

趙新的“神仙手段”營地裡的人都見到了,而勝三郎更是偷偷看到了憑空消失的“仙術”。趙新出手幫助這些災民,並提供糧食、衣物、藥品的行為,讓勝三郎等認為趙新大人就是佛祖菩薩的使者,甚至就是菩薩下凡。

所以對於趙新的話,他本能的相信了。

“要死這麼多人嗎?實在太多了啊……”悲憤的勝三郎伏地痛哭。他痛恨自己在這場災難中不能做點什麼,痛恨那些藩主們、老中們和將軍大人的見死不救;痛恨那些江戶城內的大商人們的囤積行為。

而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下級武士,無能為力。

如果沒有趙新的出現,勝三郎現在也只是一具化作路邊枯骨的無名屍罷了。

帳篷內,幾人都是潸然淚下。

萬造的兒子看著突然痛哭起來的大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隨即也開始哇哇大哭。萬造的老婆一把摟過瘦骨嶙峋的兒子,將他埋在懷裡。女人在啜泣聲中,淚水不斷的掉落在墊子上。

“糧食都絕收了!村子裡死的死,逃的逃。這叫我們以後怎麼活啊。”萬造的老婆突然抬頭哭喊著。

趙新的身後傳來沉悶的啜泣聲,那是萬造,他已經被之前的說話聲音吵醒了,一直靜靜的聽著。此時則把頭埋在被子裡,低聲痛哭。

大家心裡都在想的都是這苦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農民,為什麼這麼苦啊?

在這個時代裡,德川幕府雖然高喊著“士農工商”,看上去是把農民排在僅次於武士的階層第二位,但那是在農民可以正常生產、繳納糧食的情況下。一旦農民因為災荒等原因逃離了農村並開始流亡的時候,他們在統治者眼裡就根本不是人了。

自寬永二十年(公元1643年)起,德川幕府幾次下令對農民進行各種嚴厲的限制,用以防止土地的兼併和控制農民的納稅能力。

比如不許隨便吃大米;不許買酒、茶以及不許飲酒、飲茶;不許種植和消費菸草;農民家中的婦女如果喝茶過多或者喜歡遊山玩水的,必須離婚等等。

而等到幕府倒臺後的明治維新時代,田地間的產出再也無法維持國家的工業化發展,統治者們就把許多來自農家的年輕女人統統送到南洋當妓女。

你們愛死不死,只要能把掙來的錢寄回國內就行!

“那些藩主、將軍大人根本不會管我們的死活!”愈發憤怒的利吉收住了哭泣,抬起胳膊擦著淚水,萬分感激的看著趙新:“幸好我們遇到了大人您,否則……”

“離開!離的遠遠的!”蒙著被子哭泣的萬造一把掀開被子,翻身撲倒在趙新腳下,嘶啞的嗓子發出了絕望的求救:“請大人您帶我們找條活路吧!”

“請大人您帶我們找條活路吧!!!”

突然,一片齊聲的哀求,在帳篷外響起。

帳篷內的幾人一驚,趙新於是站起走到帳篷門前,勝三郎則趕在趙新身前撩開了門簾。

門外的地面上,跪滿了其他帳篷裡的流民。被勝三郎喊聲吵醒的人們,拉著、抱著自己的孩子,一同跪在地上,不少人也在低聲哭泣著。

“請大人您帶我們找條活路吧!”流民們看趙新沒反應,繼續哀求著。

趙新有些頭大,雖然後世的日本他極為厭惡,可他也清楚,眼前這些十八世紀的窮苦人跟那些人沒什麼關係。

他其實不想管,可這些日子每天都在直麵人間地獄,道路旁溝渠中被餓死的人積屍如山,老人、婦女、孩子.死狀慘不忍睹。

他自問只要是個正常人,就難以做到熟視無睹。

帶這幫人找塊地方種地?太麻煩了!

一時間,趙新也陷入了兩難。

築,音同竹,通築。這個字的意思很多,其中之一是“填塞,裝填”。《新唐書》裡說:“姚紹之即引力士十餘曳囚至,築其口,反接送獄中。”所以《天明卯辰簗》書名的意思,就是天明年號的卯辰年間的資料彙編。網上有人將這個字寫成“梁”,完全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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