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死字旗
接連幾日，歸德府通往徐州的各條官道、小路上，擠滿了從北面逃難而來的人潮。
他們帶來了歸德城最真實、也是最殘酷的訊息：沖天的大火幾日不熄，街道被屍體堵塞，護城河裡的水一度為之染紅…
高傑站在徐州北門的城樓上，鐵塔般的身軀一動不動，死死盯著城外那綿延不絕、哭喊震天的難民隊伍。
他的拳頭緊緊攥著牆垛，一股愧疚之情不斷的在他心中翻滾。
當初若是自己強遷百姓過淮河，也許就不會有今日的慘劇了。
“高帥，入城的百姓都已經安頓好了，但如今大戰在即，徐州城糧草有限，還是儘量協調水師，將這些百姓們送往淮河以南就食。”新上任的徐州知府夏允彝語氣沉重的彙報道。
“麻煩彝仲了。
對了，可有潰軍逃回？”高帥頭也不回的問道。
夏允彝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有一些，但不足千人，至於牛將軍的訊息，我也問過，無人知曉。”
“哼，這頭犟牛，當初讓他隨本帥一同南撤，這廝偏要留下，說什麼“歸德是俺家，豈能說棄就棄”…
現在倒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高傑猛地一拳砸在牆垛上，怒氣衝衝的說道。
“高帥莫要著急，也許吉人自有天相…”
話音未落，李成棟便帶著幾個親兵，腳步匆忙地登上了城樓。
“大帥，有老牛的訊息了。”
“如何了？”高傑迫不及待的問道。
“大帥，末將的部下剛才在外面抓了幾個清軍的舌頭，據他們所說，老牛帶著一些兄弟，躲到了地道里，趁著夜色，點了一個清軍的火藥庫，然後便被俘了。
老牛被俘後，怒罵洪承疇，被多鐸給…五馬分屍了。”李成棟低聲回道。
聽到“五馬分屍”四個字，高傑身形猛地一晃，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的的牆垛才穩住。
他仰起頭，望著徐州灰濛濛的天空，強忍淚水。
高傑輕輕的擺了擺手道：“你先退下吧，告訴兄弟們，好好備戰，為老牛報仇，為歸德城的百姓們報仇。”
“諾，大帥。”
高傑獨自在城頭又站立了許久，直到暮色降臨，他才緩緩走下城牆，回到帥府。
他的夫人邢氏早已在堂前等候多時了，見他歸來，快步迎上前去。
“夫君，可用過飯了？妾身讓廚房…”她輕聲喚道。
高傑擺了擺手，拍了拍她的手道：“夫人啊，你還記著牛大力那個傢伙麼？”
邢氏柔聲回道：“怎會不記得？牛將軍雖然性子是莽撞了些，可對夫君，對朝廷，那是赤膽忠心。
去年孩兒過生的時候，他還親自打了把長命鎖，雖說那手工粗糙得很，卻也是真情實意。”
高傑的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問道：“那鎖咱兒還戴著嗎？”
“戴著，妾身今日才給他戴上。”
“戴著吧，以後就不用摘了，他牛叔叔，是回不來了，就當個念想吧。”高傑喃喃道。
言罷，這個在千軍萬馬前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的漢子，終於再難自持，眼淚終於滾落出來了。
“大力戰死了？”邢氏低聲問道。
高傑重重的點了點頭道：“老牛被多鐸給五馬分屍了，我已經上奏陛下，請求追封他為歸德伯。”
就在此時，高府的管家匆匆而來道：“老爺，李成棟將軍帶著一個清軍戰俘過來了，說有要事稟報。”
高傑平復了一下心情道：“讓他進來吧。”
李成棟大步踏入堂內，身後兩名親兵押解著一個被反綁雙手的小兵。
那“俘虜”低著頭，渾身塵土，光溜溜的腦袋在燭光下泛著青茬。
“大帥，末將去戰俘營的時候，發現了這小子。
他說是從歸德逃出來的，有緊要東西要面呈大帥！”李成棟躬身回道。
“哼，死到臨頭了，竟然還在耍花樣？
拉下去砍了就行，以後這種事用不著彙報。”高傑冷哼一聲道。
那“俘虜”聞聲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稚嫩卻佈滿汙垢的臉，正是死裡逃生的小虎子。
他看清堂上端坐的高傑，積壓的恐懼、委屈瞬間爆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雙膝一軟就要跪下，卻被繩索縛住。
“高大帥，俺不是韃子，俺叫牛虎，是歸德城牛爺手下的兵。
牛爺讓俺逃出來找您，俺有東西要交給您！”
高傑和邢氏同時一震，高傑猛地站起身，幾步跨到小虎子面前，死死鎖住他光溜溜的頭頂和那身極不合身的清軍軍服。
“你說你是牛大力的人？有何憑證？”
小虎子扭動著身子道：“在俺貼身衣服裡縫著，是牛爺讓俺帶出來的…”
“先給他鬆綁。”高傑立刻吩咐道。
李成棟親自動手，把繩子解開，從牛虎的內衫裡，取出了一塊粗布。
當那塊布緩緩展開時，在座的眾人瞬間凝固了。
暗褐色的血布觸目驚心，正是大大的一個“死”字，在這個“死”字周邊，還有許多歪歪扭扭的名字。
而最上面的那“牛大力”三字則顯得格外突出。
“大帥，這就是老牛的字啊，當初他的名字還是末將教他的呢，末將認識老牛的字型。”李成棟驚呼道。
高傑長出了一口氣，緩緩問道：“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回大帥，那夜牛爺他們衝出地道後，按早就商量好的，讓俺剃了頭髮，換上這身狗皮，混在亂軍中往外跑。
俺聽見身後殺聲震天，沒跑多遠，就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地都在晃…俺知道牛爺他們應該成功了。
俺不敢回頭，咬著牙往南邊跑，路上遇到好幾股韃子兵，俺就低著頭，天黑混亂，竟…竟讓俺混過去了。
出了城，俺不敢走大路，只撿山林小路走，餓了啃樹皮，渴了喝雨水…後來，後來快到徐州地界時，遇上了咱們的巡哨弟兄，他們見俺這身打扮，不由分說就把俺綁了…
俺說是自己人，是從歸德逃出來的，他們不信，直到被帶到李將軍面前…”
高傑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肌肉不時抽搐一下。
“牛爺…牛爺他們出地道前，把這塊布交給俺，說讓俺把它帶給高帥，告訴高帥，歸德的弟兄們沒給咱大明丟人…”
聽到這裡，邢氏早已淚流滿面，李成棟和親兵們也紛紛紅了眼眶，垂首默立。
高傑拍了拍牛虎那瘦弱的肩膀道：“好孩子，你回家了。”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血布重新疊好，交給李成棟，緩緩說道：“成棟，把這塊血布，給老子做成軍中大纛，從今日起，這“死”字旗，便是我高傑的帥旗！
旗在，人在！旗倒，人亡！
不報此仇，不雪此恨，我高傑，誓不為人！”
“諾，大帥。”李成棟鄭重的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