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活下去
而此時百里之外的歸德城內，卻是一副人間煉獄的景象。
多鐸素來有屠城的習慣，但這一次，他懷中揣著一封由其兄多爾袞親筆簽發的密令，語氣罕見地嚴厲：“南方形勝，非北地可比，今後克城，不得妄殺，當以收服人心為要…”
多鐸心中雖然不以為然，但也不好公然抗命。
就在這時，一名甲喇額真大步踏入堂內，身上的鐵甲沾滿了血漬，他興奮地稟報道：“王爺，城內負隅頑抗的明軍殘部已清剿乾淨，兄弟們都盼著能…”
他話雖未說完，但眼中殺戮的慾望卻表露無遺。
多鐸抬眼，冷笑一聲道：“圖賴，不要想了，這次咱們不是來打江山的，是來坐江山的。
漢人這麼多，我們是殺不完的，即使能殺得十城百城，難道還能把江南、湖廣、川陝的人都殺光麼？
再說把人殺光了，田地誰種？賦稅誰交？工匠誰做？難道要我八旗子弟自己去扶犁耕田嗎？”
圖賴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但在多鐸那冷峻的目光下，終究沒敢出聲。
多鐸不耐煩的說道：“立刻張貼安民告示，就說只要不再抵抗，歸順大清，既往不咎，令士卒收斂行徑，不得再肆意燒殺，尤其是工匠、醫者、讀書人，不得隨意加害。”
“諾，王爺。”
待圖賴離開後，百無聊賴的多鐸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休息，連日攻城，即便以他的精力也感到一絲疲憊。
歸德城在白日的喧囂與血腥後，似乎陷入了死寂，只有遠處零星傳來的犬吠聲和巡夜士兵的腳步聲，更添幾分悽惶。
然而，在這死寂之下，卻是暗流洶湧。
歸德府衙之下，一條不為人知的狹窄地道內，數十名藏身於此的明軍殘兵，正在此商議著逃生之法。
準確的來說，這些人也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明軍，他們之中，有的是原本的衛所兵，有的是被潰兵裹挾的農夫，更多的，則是自從聽聞南邊那位年輕皇帝朱慈炫下旨承認各地義軍後，才自發聚集起來的鄉勇、獵戶，甚至還有走投無路的私鹽販子。
領頭的是個身材魁梧、臉上帶疤的漢子，此人名叫牛大力，本是高傑麾下的遊擊將軍，當初高傑撤離歸德後，因為他不願意捨棄家鄉，便帶領一小隊人馬留在了這裡。
“兄弟們，韃子此次出動了數十萬大軍，就憑咱們這些人，逃是逃不出去了。”這話像一塊巨石一般，壓在每個人心頭。
短暫的死寂後，一個聲音怯怯地響起，是那個大家都叫他老範的私鹽販子：“牛爺，既然逃不出去，打也打不過，俺…俺們不想死啊，要不…要不咱們投了吧？說不定還能有條活路。”
“投了？”牛大力猛地轉過頭，死死的盯著此人。
老範嚥了口唾沫，強撐著辯解道：“咱也是為了大夥兒著想啊，總不能…”
他話還沒說完，牛大力動了。
動作快如閃電，只聽“鏘”的一聲脆響，腰間佩刀已然出鞘，寒光一閃即逝。
老範的辯解聲戛然而止，變成了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聲。
眾人定眼望去，只見老範的脖頸處已然多了一道血線，他瞪大了雙眼，雙手徒勞地捂住喉嚨，鮮血卻止不住的從指縫間噴射出來，身體晃了晃，重重地栽倒在地，抽搐兩下便沒了聲息。
牛大力擦了擦自己的佩刀，冷冷的問道：“還有誰想投降？站出來！”
牛大力將染血的鋼刀插回鞘中，環視一圈，斬釘截鐵的說道：“都聽好了，咱們現在已經是無路可退，降也是死，戰也是死！
既然如此，不如跟韃子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到了地下也能對得起祖宗。”
這時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牛爺，俺不怕死，俺全家都已經被韃子給殺光了，俺姐姐也被韃子搶走了，至今還下落不明。
俺跟你。”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說話的是個半大的小子，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
“哈哈，好樣的，小虎子，但你年齡還小，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牛大力粗糙的大手抬起，似乎想習慣性地摸摸少年的頭，但看到自己手上尚未乾涸的血跡，動作頓住了，最終只是沉重地落在了少年瘦削的肩頭。
“牛爺，您這是什麼意思？”
牛大力苦笑一聲，然後開啟了放在角落裡的一個小箱子，裡面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一套清軍的軍服。
“這是我早就準備好的，我知道在上面校場有個小火藥庫，估計清軍一時半會還不會挪走。
一會兒我們哥幾個衝出去，幫你引爆那個火藥庫，你年紀小，目標不大，再把頭髮剃掉，就穿著這身皮，趁亂摸出城去。”
“什麼？”小虎子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孩子，你還小，人生的許多美好，你還沒有經歷過。
你沒見過春天裡，煙雨江南的美景；沒嘗過秋收後，湖廣新米煮飯那股子甜香；沒在正月十五，在秦淮河看過花燈，猜過燈謎；也沒遇到過個讓你臉紅心熱的姑娘，沒嘗過娶媳婦、當爹的滋味…”
牛大力每說一句，小虎子的眼眶就紅一分。
這些他本該擁有的平凡幸福，如今都已被戰火碾得粉碎。
“這些，我們這些老傢伙，算是沒指望了，可你還有！
你得替我們活下去，替我們去看那春花秋月，去嘗那人間煙火，去娶妻生子，把咱們歸德人的根傳下去。”牛大力目光灼灼的盯著小虎子說道。
“可俺是明人，怎可剃頭？”小虎子最後想努力一下。
牛大力微微一笑道：“傻孩子，你留著咱們明人的血，誰敢說你不是明人？
至於頭髮，就更不用在意了，過幾天就能長出來了。”
短暫的寂靜後，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兵率先開口道：“牛爺說得在理，頭髮剃了還能長，咱明人的骨氣斷了就接不上了。”
他說著，竟從懷裡掏出一塊磨得鋒利的剃刀。
“小虎子，爺幫你剃，保證剃得光溜，讓那些韃子瞧不出破綻！”
另一個漢子抹了把臉，重重吐了口唾沫罵道：“他孃的，老子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身狗皮，但今天為了送小虎子出去，老子認了。”
“是啊小虎子，你就聽牛爺的，等你逃出去，往後清明寒食，記得給咱們這些老哥哥們燒點紙錢，讓咱們在下面也知道，咱們大明，還沒亡！”一個滿臉灰塵的漢子哽咽的說道。
牛大力看著這一幕，虎目微微發紅，把身上的衣服猛地撕下一大塊，然後用匕首割破手指，在上面寫了大大的一個“死”字。
“會寫字的簽上自己的名字，不會寫字的按個手印吧。”牛大力苦笑一聲道。
眾人一個接一個上前，在上面或簽上名字，或暗上手印。
小虎子輪到最後，剛要上前，卻被牛大力給推到了一旁。
“臭小子，在上面留痕的都是死人，你來湊什麼熱鬧。
收好了，出了城，就一直向南，不要停，把它交給高帥。”
小虎子重重點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沒有落下。
“行動！”
隨著牛大力一聲令下，地道口的石板被猛地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