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師徒夜談
出宮後，三人再無多言，便要散去。
卻見陳子龍腳步一頓，忽又折返，悄然拉住了正要離去的侯方域，低聲叮囑道：“朝宗，有句要緊話你須切記，陛下既然視我等為心腹，這便是你我莫大的機緣。
往後，無論人前酒後，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你我要有分寸。
這不是疏遠故舊，而是護持聖躬，明白麼？”
侯方域連忙點頭應道：“多謝臥子兄提醒，朝宗銘記在心。”
“善，時辰不早了，路上小心。”言罷，他不再多言，轉身融入夜色。
侯方域怔怔的望著陳子龍那消瘦的身影，過了良久，方才輕嘆一身，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錢府內，燭影搖紅，暖閣生香，與外間的清冷夜色恍若兩個世界。
錢謙益並未身著官服，只著一件藏青色直裰，坐在那裡發呆，今天小皇帝的雷霆一擊，讓這位一向以沉穩老練、洞悉朝局著稱的東林魁首，也有些措手不及，心緒難平。
柳如是則坐在他身側不遠處的繡墩上，一身淡雅衣裙，宛若空谷幽蘭，她並無打擾丈夫，只是偶爾會起身，親自為錢謙益續上茶水。
就在這時，管家匆匆來報：“老爺，侯公子求見。”
錢謙益渙散的目光瞬間凝聚起來，連忙說道：“快請。”
很快侯方域便過來了，見到柳如是也在，神色明顯愣了一下，隨即迅速整理好表情，恭敬地行禮道：“學生見過先生，見過師母。”
柳如是不著痕跡的避開侯方域的大禮，然後笑道：“朝宗莫要多禮，倒是許久未見香君妹妹了，今日怎未一同過來？”
“學生這是剛從宮裡出來，還未歸家。”侯方域連忙解釋道。
“既然如此，那改日我定當親去府上探望香君妹妹。
你們師徒先聊，我去幫你們準備點酒菜。”
“師母且慢，學生不才，有一件棘手之事，恐怕還需勞煩師母相助。”侯方域卻忽然出聲道。
柳如是腳步頓住，她與錢謙益交換了一個眼神，方才柔聲道：“哦？朝宗有何難處，但說無妨。
若能相助，我與你老師自當盡力。”
“還請師母幫著學生一起勸勸香君，她非要跟著學生去武昌。”侯方域苦笑一聲道。
“刀兵之事，豈是兒戲？如是，這事你確實該幫。”錢謙益面色一沉，不悅的說道。
柳如是給了丈夫一個白眼，展顏笑道：“朝宗放心，此事包在師母身上。
但香君妹妹一片痴心，令人動容，你可不能辜負啊？”
“學生明白。”
待柳如是嫋嫋離去，暖閣內便只剩下師徒二人，錢謙益臉上的溫和之色也漸漸褪去，閣內一時寂靜無聲。
過了良久，錢謙益方才緩緩問道：“說說吧，陛下單獨留下你們，究竟所為何事？”
侯方域張口要答，但想起陳子龍剛才的提醒，話到嘴邊便又咽了下去，他喉結滾動，忐忑不安的回道：“先生恕罪，有些事，學生真的不便多言。”
聽到這個回答，錢謙益微微一怔，隨即大笑道：“不錯，有長進，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你能深知此中利害，謹守臣節，為師甚慰啊。”
但那笑容底下，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陛下究竟交代了何事，竟讓這個一向唯自己馬首是鞍的學生，變得如此謹言慎行。
“行了，為師也不難為你，你便揀些能說的說吧。”錢謙益擺了擺手道。
“也沒有什麼大事，陛下只是點了孝陵衛指揮使梅春為自己的禁軍統領，而且還安排田成精簡宮內用度與人手，說是要節用裕餉，以為表率。”侯方域小心翼翼的回道。
“這確實算不了什麼大事，只是那個梅春平常不顯示、不露水的，何時進了陛下的視線？”
“此事學生也不知道。”侯方域搖了搖頭道。
“對了，陳子龍那廝得了什麼差事？”錢謙益低聲問道。
“陛下想讓他接手錦衣衛，但被他給拒絕了。”
“哼，迂腐。”
這時柳如是帶著侍女端著酒菜過來了，師徒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收聲…
酒過三巡，侯方域終於還是按耐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先生，您覺著陛下此去江左能成麼？”
錢謙益將舉在半空的酒杯放下，沉默不語。
良久，他方才喟然一嘆道：“朝宗，你太高看四鎮了，黃得功自不必提，陛下到了，他定會慨然效命，這一點，朝野上下無人懷疑。
至於高傑麼？此人雖性如烈火，行事驕橫，不脫流寇習氣，但於大節之上，反倒頗有可圈可點之處。
對付這等人物，陛下若能示之以誠，待之以禮，明之以抗虜大義，再許之以實利名位，以其性情，多半會感念天恩，願為前驅。
而剩下的二劉麼？劉澤清是個投機的小人，一旦陛下收復了高傑和黃得功，他定會納頭就拜；劉良佐兵力一般，戰力平庸，更是不足為慮了。”
“這麼說來，陛下此去成功的機率很大啊。”
“大勢看來，確是如此。
然，兵家之事，從無萬全，這其中，難保不會出現一些難以預料的特殊情況，比如武昌的左良玉，他就是一個最大的變數。
但此事對於你來說，確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左良玉畢竟和你侯家有舊，你此去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只要你能設法穩住左良玉，為陛下整飭江北四鎮爭取足夠的時間，那從今往後，你也算是簡在聖心了。”錢謙益耐心的解釋道。
“多謝先生解惑，學生明白了。”侯方域心悅誠服的回道。
錢謙益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接著他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開口道：“朝宗，還有一事，為師至今都未想通，還請你如實相告。”
“先生請說。”
“陛下身邊是不是有高人相助啊？”
侯方域微微一怔，連忙搖頭道：“先生多慮了，最近這段時間和陛下走的比較近的人您都知道，其中並無什麼身份特殊、來歷不明之輩啊。”
“如此說來，那就是陛下天縱英才，潛龍在淵時，深藏不露了。
這份隱忍的心性，常人難及啊。”錢謙益輕嘆一聲道。
聽了這話，侯方域頗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下意識的問道：“陛下也沒您說的那麼神吧？”
無奈之下，錢謙益只好再次給自己的笨學生解釋道：“世人皆知，如今南京城是兩黨相爭，尋常人置身其中，所想無非是擇一木而棲。
可陛下今日之所為，卻全然跳出了這黨爭的制約，兩大黨魁無一倖免，全部外放，而且還都是委以重任，令人挑不出一點錯處。
接著陛下讓高弘圖那個老好人來當首輔，讓性格剛直的姜曰廣主管戶部，掌天下錢糧；讓嫉惡如仇的黃道周主管兵部，掌天下兵馬排程！
朝宗，你仔細想想，若陛下此次北上，能夠成功懾服四鎮，使驕兵悍將盡數歸心；再加上一個唯唯諾諾的首輔和以及兩個性格剛直、卻偏偏掌著天下錢糧與兵馬排程的尚書，日後這天下還有人敢忤逆陛下麼？”
“陛下此舉，已絕非簡單的帝王心術，這是要乾坤獨斷啊。”侯朝宗喃喃自語道。
“正是，還有陛下今日突然將馮可宗和張有譽二人下獄，這二人可不是尋常人物。
但陛下下手時，何曾有過一絲猶豫？如此少年天子，日後可不好伺候啊。”
“那《殺胡令》怎麼說？”侯方域繼續追問道。
“此乃絕戶毒計，這也是最讓為師感到恐懼的。
這道《殺胡令》，看似能激揚天下漢民血氣，共赴國難。然其本質，卻是絕天地通，斷所有後路！
一旦失敗，恐怕會萬劫不復。”錢謙益說到最後，聲音已經有些沙啞。
侯方域低聲回道：“先生，您是不是想多了？
學生聽說，李自成在抗清，張獻忠也在抗清，我大明乃華夏正統，豈可甘於人後？”
錢謙益嘆道：“但願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