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實驗場

《基石憲章》的簽署與“萬界聯邦”雛形的建立，為環世界帶來了短暫的、充滿希望秩序的繁忙。各文明代表團的常駐機構開始籌建，“萬界迴響之庭”的選址與基礎規則框架設計提上日程，共享知識庫也迎來了第一批自願上傳的資料包——大多是各文明的基礎科學、歷史概述和非敏感的文化藝術資料。

然而，平靜的表面之下，暗流湧動。晶壁聯合體在履行知識共享承諾時，提供了一份經過篩選的、關於“觀測者”已知廢棄設施座標的資料包。這份資料包被小玖標記為“低優先順序，需後期驗證”，便納入了聯邦共享資料庫的待處理列表。

真正引爆這個“暗雷”的，是“幾何永恆界”的數學生命代表。它們在接入共享資料庫後，以其種族特有的、對模式和邏輯的極致敏感，迅速從晶壁提供的那堆看似雜亂的座標資料中，發現了一個極其特殊的異常點——K-881實驗場。

與其他座標點大多標註著“已廢棄”、“資源枯竭”、“規則崩潰”或“文明湮滅”不同，K-881的標註異常簡潔，只有兩個詞：“封存完好-絕對靜默”。

“絕對靜默”，在“觀測者”的詞彙體系裡，往往意味著非自然的、強制性的停滯，而非自然消亡。這個發現立刻引起了小玖的高度警覺。她調動了環世界以及鳳凰艦隊一部分深空探測資源，對K-881座標進行了高精度、多譜段的遠端掃描。

反饋回來的結果，讓所有知情者都倒吸一口冷氣。

K-881實驗場，從外部觀測，是一個被包裹在某種非自然“時空琥珀”中的標準螺旋星系。其內部時間流速相對於外部近乎完全靜止，星系結構完美得如同教科書上的模型，所有恆星都處於最穩定的主序星階段，行星軌道井然有序，甚至連星系塵埃的分佈都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數學意義上的完美均勻。

更令人震驚的是，掃描顯示該星系記憶體在一個高度發達的、遍佈所有宜居行星的文明跡象——龐大的城市網路、複雜的能量流動、甚至能探測到極其微弱但穩定的生命訊號。然而，所有這些活動都處於一種絕對的、被凍結的狀態。沒有戰爭，沒有衰落，沒有自然災害的痕跡，整個文明彷彿在某個巔峰時刻，被按下了暫停鍵，然後被封存在了永恆的瞬間裡。

一個“完美”但“停滯”的文明！一個被“觀測者”主動封存，而非摧毀或任其自然發展的實驗場！

這個訊息在聯邦核心成員間小範圍傳開後，立刻引發了巨大的震動和激烈的爭論。

“現在必須喚醒他們！”悲憫迴響幾乎是第一時間發出了呼籲，他那充滿同情心的意念在網路中激盪，“一個完整的、處於巔峰的文明，被剝奪了時間，囚禁在永恆的牢籠裡！這是比毀滅更殘忍的刑罰！我們有責任，也有能力，給予他們應有的自由和未來！”

他的觀點得到了許多傾向於生命關懷和道德主義的成員支援，尤其是在瞭解到K-881文明可能已經在這種狀態下存在了難以想象的漫長歲月後。

“我堅決反對！這是極其危險且不負責任的魯莽行為！”憤怒迴響的意念如同出鞘的利劍，斬釘截鐵，“我們根本不瞭解那個文明！‘觀測者’為什麼封存它而不是銷燬它？是因為它過於‘完美’？還是因為它蘊含著我們無法理解的巨大風險？一個在巔峰時期被凍結的文明，其技術、其社會結構、其潛在的野心，一旦釋放，會對目前尚且脆弱的聯邦造成怎樣的衝擊？誰能保證我們放出來的不是一個足以吞噬一切的‘完美怪物’？”

他的擔憂同樣現實且沉重。聯邦初建，內部矛盾尚未完全理順，規則衝突時有發生，再引入一個未知的、可能極其強大的變數，後果難料。

“單從純粹的邏輯角度分析，”機械邏輯境的AI聚合體代表發出冷靜的電子音，“喚醒K-881，是一個高收益與極高風險並存的決策。收益在於可能獲得一個高度發達的盟友及其完整的技術文化遺產。風險在於不可控變數的引入，可能破壞現有平衡。建議：進行更深入的遠端探測，獲取更多資料，建立更完善的風險評估模型後，再行決議。”

“時間的奧秘，非我等可以輕易涉足。”圖騰狂野域的薩滿之靈傳遞來充滿敬畏與警告的意念，“強行打破‘永恆靜默’，如同撕裂古老的傷疤，可能釋放出我們無法理解的時空詛咒。當星辰停止呼吸，必有深意。”

甚至連晶壁聯合體的輝光·星璇，也表達了謹慎的態度：“吾等對‘觀測者’的封存協議瞭解有限。但‘絕對靜默’通常用於處理那些……其存在本身可能對觀測資料造成‘汙染’，或因其過於獨特而需要‘隔離觀察’的目標。貿然接觸，確需萬分小心。”

爭論的焦點，迅速從“是否應該喚醒”，轉向了“是否應該接觸”以及“如何接觸”。

艾莉、林音和小玖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倫理與戰略困境。

林音透過生命共鳴，嘗試遠端感知K-881星系，反饋回來的是一種極其奇特的“空無”——並非死寂，而是像一幅描繪得無比逼真、卻毫無生氣的畫。她能感覺到那裡曾經磅礴的生命力，但如今卻如同被封存在水晶中的標本，美麗，卻令人心痛。“我感覺不到痛苦，也感覺不到希望……只有一種……永恆的‘等待’。”她向艾莉和小玖分享了自己的感受。

小玖則全力分析著有限的資料。“根據能量簽名和物質分佈模型推測，K-881文明的技術水平，在某些方面可能遠超我們目前的認知。其能量利用效率和社會組織結構，都呈現出一種……近乎‘理想化’的形態。這很不自然。”她頓了頓，提出一個更尖銳的問題，“而且，誰來決定喚醒他們？以什麼名義？如果我們喚醒了他們，我們是否有能力承擔隨之而來的一切後果？是成為解放者，還是……新的‘觀測者’？”

艾莉聆聽著所有的意見，內心在天人交戰。悲憫迴響的呼籲觸動了她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她無法想象一個文明被永恆禁錮的絕望。但憤怒迴響和星璇的警告也同樣在理，聯邦的脆弱和未知的風險不容忽視。

最終，在聯邦核心層的緊急閉門會議中，艾莉提出了一個折中的、分階段的探索方案：

第一階段：“沉默觀測”。派遣一支由鳳凰艦隊最先進的隱形偵察艦、晶壁聯合體的非侵入性規則探測單元、以及小玖主導的遠端資料分析團隊組成的聯合考察隊，前往K-881外圍。任務僅限於最遠距離的、非接觸式的詳細觀測，儘可能收集關於該文明的技術水平、社會形態、被封存原因以及封存裝置穩定性的資料。絕對禁止任何形式的直接接觸或試圖打破靜默場的行為。

第二階段：基於第一階段的發現，進行全面的風險評估與倫理辯論，由所有聯邦成員共同參與，再決定下一步行動——是繼續維持封存，是嘗試有限溝通，還是……在極端情況下，考慮喚醒。

這個方案雖然未能完全滿足任何一方，但至少提供了一個相對穩妥的、能夠收集關鍵資訊以避免盲目決策的路徑。在經過又一輪激烈的討論和細微修改後，方案最終得以透過。

一支代號為“寂靜之眼”的小型聯合考察隊，在高度保密的狀態下，悄然駛離環世界，向著那個被遺忘在宇宙角落的、凝固在時間中的“完美”實驗場，開始了充滿未知與倫理重壓的航程。

而在環世界上，關於K-881的爭論並未因考察隊的出發而停息，反而在各種小圈子和公共網路上持續發酵，成為了檢驗新生聯邦凝聚力、智慧和道德底線的第一塊試金石。所有人都明白，無論“寂靜之眼”帶回什麼樣的訊息，都將在聯邦內部掀起新的、可能更加劇烈的波瀾。

那個失落的、靜默的實驗場，就像一面懸在多元宇宙深處的鏡子，映照出每一個文明面對“他者”與“未知”時，內心深處的渴望、恐懼與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