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以我血薦軒轅
陳天民看向好友乾裂的嘴唇,蒼白的面容,心有慼慼然。
正要開口,林嶽龍已是一把上前,就要拉著薛白站起來。
“老薛,起來,回家去!”
“蔣介石抗不抗日,關我們什麼事啊?”
“你這麼折騰自己做什麼?”
林嶽龍平日裡是紅卍字會的義工隊長,幹活有一身蠻勁。
此時,他竟是怎麼也拉扯不動平時文文弱弱,文質彬彬的薛白。
薛白一條胳膊被林嶽龍拽住,身體卻像是千斤秤砣,紋絲不動。
林嶽龍正要再用力,陳天民的大姐陳淑文已是上前直接拉開了他。
“你幹什麼?”
“他現在是病人,非常虛弱。你這樣拉扯他,你想幹什麼?”
陳淑文把林嶽龍拉開,俯下身對著薛白,關切道:“同學你好,我是衛生學校的學生,也是陳天民的大姐。”
“你現在身體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你已經多久沒進食了?”
薛白臉上流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沒什麼的。我意已決,當局一天不北上抗日,我們兩位學生就一天禁食。”
“魯迅先生曾有詩云‘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現在該是我輩‘以血薦軒轅’的時候了。”
林嶽龍一聽,更加著急上火了,大聲道。
“蔣介石抗不抗日,跟你什麼關係啊?”
“老薛,要活著,活著才能打日本人!你懂不懂啊!”
林嶽龍正要再衝上前去拉薛白,卻被陳天民伸手給攔住了。
“老薛,魯迅先生讓我們愛國,但也沒有讓我們去死啊!”
薛白看了看陳天民,忽然就笑了起來:“天民,如果我們對這個國家都不捨得獻出自己的生命,還拿什麼說自己‘愛國’呢”
陳天民驀然就愣住了。
後來的歲月裡,他可能真的無數次地回憶起這個場景,回憶起他與青年好友薛白的對話。
還有那一句“都捨不得獻出自己的生命,還拿什麼說自己‘愛國’”。
林嶽龍、陳天民,乃至陳淑文,都把這靈魂之問,更是深深地烙印在了心裡。
薛白聲音沙啞說道:“如果能夠促成當局北上抗日,我等自會被視為英雄。”
“如果我等為呼籲抗日而死,此事定會給當局更大的壓力,後續也必然會有更多的人效仿……”
“雖一時不能促成北上抗日,但日積月累,終能聚細沙成塔,匯溪流而成海……”
“抗日成功之時,華夏百姓自然知道潮流是我肇始。我與鮑恩琰也不失為一英雄了!”
陳天民與林嶽龍都是一愣,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薛白乾咳了幾聲,輕聲說道:“老林,天民,一個人能當英雄的機會不多。一輩子可能就那麼一兩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作為朋友,我希望你們也能尊重我們的……”
話未說完,“噗通”一聲悶響從身邊舞臺的木質地板上傳來。
薛白旁邊的一個身影直挺挺地摔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臉直愣愣地砸在地板的白瓷碗上。
脆弱的瓷碗直接被砸得粉碎,鋒利的瓷片則如刀割破了他的面頰。
凍得堅硬的米飯混雜著殘羹冷炙與鮮血交融在一起,紅黑色的木質地板上好像在數九寒冬裡盛開出一團詭異的血花。
整個禮堂在那一聲悶響後是剎那的死寂,隨後……
“鮑恩琰!”
“老鮑!”
林嶽龍、陳天民異口同聲驚叫起來。
陳淑文拎著藥箱直接衝到了鮑恩琰的旁邊,立刻開啟藥箱取出紗布。
她麻利地把鮑恩琰抱在懷裡,一邊用紗布給他止血,一邊大聲喊道。
“還愣著幹什麼?快叫擔架!”
“快喊擔架送醫院!打葡萄糖,不然要沒命的!”
薛白看到身邊昏死的鮑恩琰,掙扎著正要起身,忽然間急火攻心,眼前一黑,也重重栽倒了下來。
“老薛!”
“薛白,你振作一點!”
“快喊擔架送醫院!快送醫院!”
……
等到薛白迷迷糊糊地重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白色清水漆的病房,藍白相間的床單與病號服,有些生鏽的鐵架子床旁邊吊著一隻鹽水瓶。
病床邊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無數人。
有自己的父母,有街坊鄰居,有穿著校服的男女同學,有林嶽龍跟陳天民,甚至連校長任中敏都在床邊焦急地等待著。
看到薛白睜開了眼睛,所有人臉上緊張的神情才鬆弛了下來。
“醒了,醒了!”
“太好了!”
任中敏用手撫了撫心口,感慨了一句:“老天保佑!”
薛白的母親淚眼婆娑,一把就將他摟進了懷裡,哭著說。
“孩子,你命大啊!”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媽也不活了!不活了啊!”
薛白目光頓時呆滯,他在人群當中拼命地尋找著一道身影。
但他沒戴眼鏡的模糊視線仔仔細細掃過在場的每一張臉,都沒有看到鮑恩琰的身影。
他忍不住問道:“天民!老鮑呢?”
“他還好嗎?”
剛才還在激動的人群像是瞬間被寒冰冷卻,再次寂靜無聲。
陳天民嘴角抽動,終於還是沒能忍住開口道。
“老鮑,老鮑他……他去世了。”
薛白只覺得頭腦“嗡”地一聲巨響,頓時空白一片。
只有他臉上的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
“號外,號外……”
“鎮江中學學生鮑恩琰為敦促當局北上抗日,禁食身亡!”
“號外,號外!”
“鎮江中學校長任中敏與鎮江商會各界於近日召開追悼會,誠邀各界賢達,市民朋友出席!”
“號外,號外!”
“國民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在即,或督促當局北上抗日!”
報童的叫賣聲中,整個鎮江中學所在的街道之上,寒風瑟瑟,輓聯飄飄。
鎮江各界人士贈送的輓聯足足有幾百幅,掛滿了整整一條街道。
所有鎮江中學的學生們都穿黑衣,胸前配著小白花,簇擁著鮑恩琰的黑色遺像緩緩前進著。
哭聲與哀樂連成一片,莊嚴肅穆。
街邊白茫茫的輓聯下,坐著的是一臉呆滯,目送著送靈隊伍走遠的薛白。
他眼神空洞,茫然,彷彿被人抽走了靈魂,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軀殼。
陳天民走到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說。
“薛白,你說的對。”
“一個人能當英雄的機會不多,一輩子可能就那麼一兩次。”
“鮑恩琰這次真的當上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