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丈夫當如是
作為家長的陳子祥把菸斗在桌上擱了擱,輕輕抖落一些菸灰說道。
“國家大事,不是你們這些婦道人家,小丫頭片子討論的。”
他看向長女陳淑文道:“淑文,你上學就上學,好好學習,不要跟其他同學一起搞那些團團夥夥。”
“老夫子不是說了嗎?君子朋而不黨,明白嗎?”
陳淑文被父親一通說,臉色微微一黯:“爹,我就是話劇社的同學經常一起排練節目,沒跟他們瞎混,你放心好了!”
一旁的正妻蔡夫人開口問道:“老爺,丫頭心氣高呢,想考中央大學醫學院。您在南京不是朋友挺多嗎?幫忙走動走動?”
陳淑文輕聲說道:“爹,女兒從小就對中醫感興趣,希望爹爹成全。”
陳子祥聞言,看向長女笑道:“好,要學醫就去最頂尖的學校。我家丫頭既然想考中央大學,為父開心還來不及呢,過幾日我就專程到南京跑上一趟。”
陳天和在一旁笑著說道:“妹妹以後學成,就是全省有名的女大夫了,我們家裡的門檻恐怕都要被提親的人給踏破了。”
陳淑文素來臉皮薄,頓時緋紅雙頰,輕聲說:“大哥,你就知道打趣我。倒是你,什麼時候給爹找個大嫂回來?”
陳天和是吳夫人所生,陳淑文是蔡夫人所生,兩人相差不到一年,都是1913年生人,如今都已經是十八歲的少男少女了。
陳天和夾了一塊桌上的豬頭肉,豪氣說道:“妹妹,這個你不用擔心。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就比如那漢朝的冠軍侯霍去病,漢武帝賜了他御酒,說等他成親的時候喝……”
陳天和高傲道:“結果他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然後把那壇酒都倒入一處山泉之中,請全軍將士共飲。那地方後來就一直被稱為‘酒泉’。”
“大丈夫該當如是也!如今列強對中華虎視眈眈,我等青年豈能苟安一時?”
話未說完,吳夫人就打斷了他的話:“小孩子毛還沒長齊呢,就天天說什麼‘大丈夫,大丈夫’。”
陳子祥看向長子,眼神之中也有讚許之色。
他畢竟也是青年時東渡日本,加入過同盟會的熱血青年。
他彷彿看到了長子身上,自己曾經的影子。
吳夫人絮絮叨叨道:“要我說,‘成家立業’,‘成家’在先,得‘成家’後‘立業’,老話總說得不錯。啥時候讓你爹抱上孫子才是最重要的!”
吳夫人的話未說完,旁邊用手託著腦袋,叼著一根筷子,吊兒郎當的陳天民嘀咕道。
“霍去病17歲就帶兵打仗了,23歲就死了,一輩子沒‘成家’,不也立下了千古不朽的‘功業’。誰說‘立業’一定要‘成家’啊?”
陳天民才說完,頓時慘叫了起來。
“疼疼疼——耳朵!別揪我耳朵!”
原來是旁邊陳天民的生母魏靜誠看不過去,一隻手抱住弟弟陳天培,騰出一隻手狠狠揪在了陳天民的耳朵上。
她本來就不是嬌滴滴的官小姐,下手自有一股潑辣勁。
只見她如蔥的左手先是揪住陳天民的耳廓,然後用力一擰,頓時“小霸王”陳天民就殺豬似得嚎叫了起來。
“小赤佬,天天在學校裡打架不學好,不知道哪裡慣出來的臭脾氣!”
“怎麼?你是要咒咱們陳家斷子絕孫不成?”
陳天民耳朵吃痛,口不擇言道:“疼疼疼!”
“娘,我們家連上弟弟,一共有三個男的,就算我跟哥哥都死了,也不會斷子絕孫的!”
魏靜誠聽到這裡,忽然心神一愣,手也鬆了開來。
原本其樂融融的團圓家宴,一下子氣氛就降到了冰點。
大哥陳天和趕緊打圓場,在桌子下面拽了拽陳天民的衣袖,對著父親賠笑道。
“爹、娘,你們別跟弟弟一般見識。他說著玩的!”
陳天民剛想說什麼,陳天和用力掐了他的大腿一把:“天民,趕緊給爹孃認錯!”
陳子祥抬起菸斗湊到嘴邊,輕聲說道:“算了。少年心性,口無遮攔……”
他重重吐出一口菸圈:“跟他爹我當年一樣。”
魏靜誠看向陳子祥鬢邊的白髮,彷彿是看到了當年那個血氣方剛,自導自演將她搶親回家的青年英雄。
但實際上,陳子祥是1876年生人。
那是光緒二年。
清朝最後的名將,64歲高齡的左宗棠抬著自己的棺材開始收復新疆。
中國人第一次來到世博會,在費城世博會上用一株長白山參獲得了中國可憐的第一枚世博會金獎。
但時光一晃而過,眼前的陳子祥也已經是54歲的老人了。
……
春節過後,陳天民還是沒能去大上海,被送回了常州的中國工藝學校,名義上是學習紡織、化工、機械操作的課程,培養的是流水線上的熟練工人。
學習車間裡的機器嗡嗡作響,陳天民的心彷彿也飛出了穹頂,一路去了工廠林立,紙醉金迷的上海灘上。
但很快,隆隆炮聲就打破了江南學堂的寧靜。
1930年的5月,禍及山東、陝西、河南等十幾個省份的“蔣閻內戰”開打,這一場雙方投入兵力近兩百萬,傷亡四十萬的新軍閥混戰,後來被稱為“中原大戰”。
鎮江既是江蘇省會,又是南北要津,一時間中原地區難民紛紛湧入這座小城。
陳天民從常州學校回家的時候,發現家裡整條白蓮巷裡躺滿了攜老扶幼,衣衫襤褸,露宿街頭的難民。
原本不算窄的石板路上,居然擁擠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回到家以後,母親魏靜誠告訴他,父親陳子祥已經一個多月沒回家了,吃住都在警局裡。
“中原打仗,人都跑到江南來避難。”
魏靜誠一邊做著手裡的針線活,一邊推著旁邊小床上的幼子陳天培。
弟弟陳天陪在小床裡吮吸著自己的小手,睡得很香。
“你爹著一個多月,忙得昏天黑地。天天都有打架、盜竊、搶劫進局子的難民……”
陳天民坐在桌上,看向坐在床邊的母親:“娘,我在學校聽說了,日本人對咱虎視眈眈。這老蔣跟老閻不一起打日本人,怎麼還自己鬥起來了?”
魏靜誠雖然是女子,但她也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她看了看搖籃裡的幼子,輕聲說道:“還能是什麼事……”
“這兩位都是‘內鬥內行,外鬥外行’,扳著門框,窩裡橫的主……”
“遇到了日本人,那都是‘銀槍鑞槍頭’。”
她輕嘆了一聲:“只可惜這民間都說‘蔣閻鬥法,百姓遭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