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包裹的手
這熟悉到幾乎刻入骨髓的旋律和如同讖語般的歌詞，像一把小巧卻精準的鑰匙，帶著冰涼的觸感，輕輕開啟了沈時雨記憶深處某個被時光塵封、她自己都幾乎遺忘的抽屜。
她不由得微微怔住，握著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些，隨即，唇角不受控制地牽起一抹複雜而瞭然的淺笑，那笑容裡混雜著一絲恍然、一點自嘲，還有更多的是時過境遷後的釋然。
她已經記不清當初具體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這首《人非草木》新增進歌單的了。但她清晰地記得，在後來無數個被暗戀心事折磨得輾轉反側胸口發脹、幾乎快要壓抑不住那洶湧澎湃情感的夜晚，她曾如何像自虐般戴上耳機，將這首歌設定成令人心碎的單曲迴圈模式，一遍遍沖刷、浸泡自己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房，在極致的情緒宣洩中尋求一種奇異的平靜。
大多數時候，沈時雨都竭力讓自己表現得理性、剋制，避免陷入那種文藝青年式的、無病呻吟的矯情情緒漩渦。
或許她骨子裡天生就帶著點易於共情、敏感細膩的因子，但她內心深處對此有種近乎偏執的排斥和不允。她厭惡那種被情緒完全裹挾、失去理智控制、變得不像自己的無力感。
因此，每當察覺到那些過於洶湧的、無論是悲傷、思念還是愛慕的情緒即將衝破堤壩、抵達巔峰時，她總會像啟動了某種身體內部的應急防禦程式般，拼命將其強行壓制下去，或是給自己找無數事情來做，拼命畫畫、整理永遠整理不完的資料、甚至去打掃衛生，用機械性的忙碌填滿所有思考的空隙，讓身體和大腦都疲憊到無暇他顧。
尤其是在那些與梁頌安僅靠網路斷續聯絡、如同隔著螢幕的“網友”般遙遠而虛幻的歲月裡，她更是將這種自我剋制修煉到了一種近乎苛刻的程度。
那時候，她甚至悲觀地覺得，他們此生或許都不會有在現實世界裡真正見面、交集的機會。與其沉溺於虛無縹緲、註定無望的思念，不如將所有的精力與熱情都投入更能產生實際價值、更能讓她感覺到自身存在意義的事情上。
偶有一兩次，情緒如同牢籠裡的困獸，積蓄了太久的力量，猛然掙脫了理智的韁繩，實在無法靠意志力強行壓下時，她便會短暫地放任自己，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戴上耳機，與世界隔絕，反覆聆聽這些帶著悲劇美學色彩和求而不得宿命意味的經典情歌。
在那種被音樂催化的、近乎自虐的情緒巔峰，她會開啟電腦，將滿腹無處安放、無法言說的心事、渴望與掙扎，統統傾注在一張張色彩要麼異常濃郁飽滿、要麼極端灰暗壓抑，構圖要麼大膽奔放、要麼糾結繁複的插畫創作中。
那些畫作，是她無人知曉的愛而不能的無聲吶喊。
此刻坐在溫暖的車廂裡，身邊是真實存在的、握著她的手的梁頌安，回想起這些遙遠而帶著苦澀味道的往事，倒並非因為她終於得償所願、與暗戀多年的人修成正果，而生出什麼“憶苦思甜”式的感慨或刻意對比。
她只是由這首偶然播放到的、承載了特定記憶的老歌，如同觸發了一個開關，自然而然地串聯起了那段特定時期的心境與狀態，並從中剝離出一個讓她自己此刻都感到有些訝異的、近乎冷酷的客觀發現，那時候那段被隱秘愛戀和掙扎情緒充斥的時期，居然是她個人繪畫創作上最高產、靈感也最為充沛勃發、甚至可稱之為“井噴”的階段。
儘管以現在更加成熟、技藝更為精湛的眼光回頭審視，那時的繪畫技巧無疑尚顯青澀，筆觸帶著明顯的摸索與試驗痕跡，構圖也遠不如如今經過市場檢驗和專業打磨後那般成熟老練、符合商業審美。
但如果讓她現在，在心境已然完全不同、被安穩的幸福和明確的愛情包裹的此刻，再去重新繪製當年那些充滿了 raw emotion的插畫，她恐怕也只能做到徒具其形的“形似”，再也無法精準捕捉和復刻出當年畫作中，那種糅雜了孤注一擲的暗戀、求而不得的苦澀、年輕生命特有的未經世事的敏感與銳利。
那是一種在特定心境、特定壓力下才能被激發出的、帶著痛感的藝術生命力，如同曇花，只在特定的夜晚綻放。
沈時雨正微微出神，沉浸在這略帶感慨與藝術審視的思緒中，忽然，一直安靜放在腿上的手背傳來一陣溫熱而乾燥的、不容錯辨的觸感。
她微微歪頭，視線從窗外收回，落在兩人座位之間，梁頌安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覆了上來。
他的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刻意或猶豫，彷彿這只是相愛之人之間最尋常不過、理所應當的互動，如同呼吸般自然。
“喲……”幾乎是同時，前排傳來何雯壓低了的、帶著再也掩飾不住的笑意的促狹感嘆聲。
後座與前排之間沒有任何視覺阻擋，梁頌安這突如其來卻又無比淡定的牽手舉動，被一直暗中關注後排“劇情發展”的何雯從後視鏡裡捕捉得一清二楚。她這聲感嘆純粹是出於對好友戀情進展的由衷打趣和樂見其成的祝福，不帶絲毫惡意，只有滿滿的“磕到了”的興奮。
然而，沈時雨的臉皮終究是薄的，經不起絲毫風吹草動。被何雯這麼帶著笑意的目光一掃、語調曖昧地一調侃，她剛剛平復些許的心跳又瞬間失控，如同被驚擾的鹿群，在胸腔裡胡亂衝撞起來。
臉頰也迅速不受控制地染上一層嬌豔的緋紅，連白皙的耳根和脖頸都跟著隱隱發燙。她甚至有那麼極其短暫的一秒，腦子裡條件反射般地閃過了要不要稍微掙開他手的念頭，並非內心不願，更非排斥，只是單純因為那被聚焦的羞赧感讓她本能地想要躲藏。
梁頌安的掌心溫暖而乾燥，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感，穩穩地包裹著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