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老宅
何家的舊房子離天問堂博物館很近,繞過幾條小衚衕就是目的地了。
到了冬天小衚衕顯得冷清很多,夏天那些坐在大院門口搖著蒲扇納涼的土著們都回到屋裡,喝點小酒搓搓麻將,時不常傳出幾句夾雜著朗笑的“嗨,胡了。”掛在小路兩旁晾衣服的杆子也空著,畢竟外邊零下十幾度,不會有人願意把衣服晾出來凍上一層冰碴子,由下自上看過去的時候,錯落的線杆把天空分割成好多塊,帶著虛幻的美感。倒是幾戶人家的門口放著幾捆大蔥和白菜,想必是為了過冬特意屯的菜,配上木門貼著的大紅對聯,莫名多了些許年味。
雖然只是步行十幾分鐘的路程,可是何漫舟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
有時候上下班,她還會特意避開這條衚衕,生怕遇上相熟的鄰居打聽關於老何的事情。那些叔叔阿姨關心的目光就像是一把把刀子,很輕易就會撕碎她的防備,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句,“你爸這次度假可走的蠻久的,也真是放心你一個人啊,老何說了沒有,他什麼時候能回來”,都會讓何漫舟好不容易才偽裝出來的堅強瞬間破功。
該怎麼回答呢,何漫舟也想知道,老何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繞過前邊的大柳樹,就是何家的老宅子了。
久未打掃的大院看起來很破舊,紅漆大門左右各有一個門環,落著斑斑駁駁的鏽跡。上了年歲的木頭帶著道道斑駁舊痕。大門兩邊貼著春聯對聯,在雨雪風霜的摧殘之中也有些顯得舊了,邊緣早已碎成條狀,本該帶著的喜氣打了折扣,莫名多了些破敗感。
何漫舟的手指輕輕拂過對聯的紙邊,這還是前年她跟老何一起買的。
那是在旁邊公園不遠的小市集,何漫舟挑了個金童玉女抱著錦鯉聚寶盆的圖案,老何還想順路再買點別的什麼,她卻嫌東西太多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了。
回家的路上何盛一個勁兒唸叨:“應該把那個福字兒也帶上的,福到了嘛,除夕該圖個好彩頭,才能平安順遂度過一整年啊”。
何漫舟被講得煩了,沒大沒小地開玩笑:“別這麼迷信行嗎,你好歹是個大學教授,唯物主義一點,有沒有春聯咱們都得平平安安的。”
“這怎麼能是迷信呢,”何盛佯怒地一挑眉梢,語氣卻很認真,“逢年過節有特殊的風俗,古人登高祭祀,臨風作賦。到了現代這些禮節簡潔了許多,可是再怎麼簡潔,儀式感都是必不可少的。一年到頭,辭舊迎新,總要留些好的盼頭給重要的人。”
何漫舟“切”了一聲,懶得再跟這位文人掰扯下去了。
她嘴上沒多說,心裡卻想著,明年一定得記得給老何買兩個福字,裡屋掛一個,外邊再貼一個,讓他們父女倆平平安安。
可惜最後還是晚了......何盛並沒有等到新年。
門框邊緣攀著深綠色的苔蘚,緊挨著地面的那層木色有些腐爛了,透出破敗的深灰色,怎麼看都跟何家曾經的“精緻考究”完全不貼邊。對面的院門半敞著,可以聽到裡邊傳出來的清脆鳥鳴,幾位老大爺帶著戲謔的調侃,明明是你一言我一語地嘮家常,卻愣是嘮出幾分抬槓的意思。
“嘿,老趙,你甭擱著養大爺了,對門瞧著像是有動靜,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來人了。老何他們家好東西多了去,可別是招了賊?”
“招了賊,也犯不上白天來偷,”接話的老大爺中氣十足,打趣地說道,“你見過誰家的賊白天登門的,頂多就是踩踩點,且不敢下手呢。”
“那踩點還得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凡事加點小心總沒有錯。人家關二爺都有大意失荊州的時候呢,你怎麼就能保證,自個兒一輩子一點錯都不犯了。不成,我得替老何看看去,可別真出什麼事了。”
隨著這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一個裹著軍大衣的老爺子走了過來。
他瞧著六十幾歲,模樣普通卻十分有精氣神,有一副好心腸的同時,還帶著幾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瀟灑架勢。
“嘿,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小舟回來了啊......”見了何漫舟,老人先是一愣,又很快熱情地打起了招呼,“這真是稀罕了啊,孩子,咱們可得有一年沒見過了吧?我問一句,你們老何家是搬家了嗎,你們可真行,都不跟我們這些老街坊知會一聲。”
“這不是我爸去國外了嘛,大房子太冷清,我就搬去新房子住了。今兒正好從單位路過拿點東西,你和趙叔身體都好嗎?”
“好,好,我們在院裡涮羊肉呢,”邊說,張老邊樂呵呵地把何漫舟往屋子裡迎,見她連連擺手才肯作罷,“給你爸捎個話,抽空回來看看咱們這些老哥們,你們這老房子一年到頭也沒有人過來,我們都怪想他的。”
“好......我知道了,張叔,那我先進去了。”
在老何失蹤之後,這套說辭已經被何漫舟說了無數遍。
最初是因為這背後的影響太深,何漫舟不想讓身邊的人對老何有不好的誤會,乾脆便緘默其口了。而後來,她也分不清這是某種自我安慰,還是在自欺欺人,如果父親真的只是去度假,那就好了。
何漫舟的心情有些沉重,突然開門的時候,濃重的塵埃味道撲面而來。
老房子的擺設還是老樣子,隨著門被推開,夾雜著冷空氣的北風放肆地鑽了進來,半空中有許多懸浮著的灰塵被陽光照的清清楚楚,空氣中帶著淡淡的木頭味道,那是上了年頭的檀香木老傢俱特有的香味。
何漫舟沒有多做逗留,直接去了書房。
在整理老何留下來的東西時,所有與天問堂博物館相關的資料都被她收在了書架,如果老房子真有那幅畫的線索,也一定是在書架裡。
可是才推開書房的門,還沒等何漫舟仔細去找,一眼便看到被放在桌面的畫軸。
“奇怪.....這是誰放的。”
那是被深紅色錦緞包裹著的畫包,布料上邊有著黑白相間的仙鶴刺繡,頂端還掛著墜了紅色流蘇的漢白玉吊墜,看起來陣腳精緻,華貴中透露著說不出的古怪。
何漫舟將畫軸拿了起來,布料表面很乾淨,沒有多少積灰。
一個詭異的想法突然浮現出來......
這幅畫該不會是——
這樣想著,何漫舟顫抖著手拉開了旁邊的絲帶。
映入眼簾的是一幅精緻的山水畫,積墨法的大山大水瀟灑而肆意,細節處卻透著嚴謹與考究,正是她找了許久的——《山濤話古圖》。
怎麼會這樣?
何漫舟此刻有點混亂了,她明明記得這幅畫應該放在天問堂博物館的辦公室裡,每一年的登記上邊都有相關的記載,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老房子呢?
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她真的記錯了,在整理老何舊物的時候,她明明把各類物件分門別類地放好了,不可能單單把《山濤話古圖》放在桌面上啊。
如果是有人刻意為之,那這個作案水平也太低了吧。且不說他是如何潛入何家老宅的,就這麼直接把畫放在桌子上,留下顯而易見的把柄,生怕別人不會懷疑的嗎?
還是說,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引起懷疑?
假如沒有發現老何的筆記,也沒有找到這幅畫,會發生什麼呢?何漫舟的大腦飛速運轉著,不禁根據這個方向繼續腦補下去。
如果找不到實質性的證據,這個僵局就不可能破開,即便是有斷斷續續的夢境作為線索,想必也沒有人會相信她說的話。可靠如沈川源,都不願意為了這些虛無縹緲的可能冒險,最後也無非是治標不治本的安慰罷了。
可是現在,證據接二連三地冒出來了。
像是身邊的人忽然都變得不可信任,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人無形推了她一把,讓她繼續查下去。或者說,這根本不是欲蓋彌彰,而是有些人特意提醒她應該做些什麼。
但這樣的“幫助”是因何而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何漫舟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她的手指緊攥著《山濤話古圖》的邊緣,因為太過用力,指節泛起了淡淡的白色。女孩子的身影逆著光,被風吹動的搖椅隨著慣性晃動著,吱吱呀呀的木軸聲在寂靜的室內迴響,灰塵味好像更濃重了一些,壓得何漫舟幾乎有點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收到新訊息提醒才扯回了她的思緒。
何漫舟點開一看,是個陌生號碼,言語一如既往的簡潔,不用猜就知道主人是誰。
“明天十點,準時過來。”
這條簡訊是白亦從在做最後的確認——何漫舟是否要選擇合作。
不知為什麼,何漫舟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某條緊繃著的神經奇蹟般的得到了紓緩,剛剛突如其來的窒息感褪了下去,對周遭不真實的懼怕也漸漸變成了莫名的安心。何漫舟緊緊攥著手機,把這八個字仔仔細細讀了一遍,不知怎麼居然忽然想到白亦從冷著臉,問她要怎麼辦時候的樣子。
“嘖,真不知道白家的生意都是怎麼談下來的,人家古玩城老闆都是一張嘴能講出中華上下五千年,隨隨便便幾句就是喜迎八方來客,白亦從說話這麼言簡意賅,居然能開張,真是人類未解之謎了?”
嘴上雖然在吐槽,漸漸放鬆下來的神色卻出賣了她的心思,至於心底深處的答案,也都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