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孤立無援
離開白玉樓之後,何漫舟直奔天問堂博物館,準備把老何多次提及的那幅《山濤話古圖》找出來,然後再仔仔細細想一想,明天是否要去赴約。
剛剛在會客廳時,何漫舟始終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大抵是白亦從經歷過太多的商業談判,對於心理戰術和如何讓自己出處於優勢地位,幾乎是出於本能般熟稔的事情。而何漫舟明顯缺乏這方面的素養,要說最讓她感覺到頭疼的事情,跟人談生意排在第二位,根本沒有任何事能夠首當其衝。
最後的結果當然也不出所料,可以稱之為菜鳥的何大小姐完全不是白亦從的對手,以至於她後來完全跟著人家的節奏走,自己這邊的資訊交了個底兒掉還不說,白亦從才給出一丁點的甜頭,她就好像佔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你是不是傻,當時偷著樂什麼呢,你都要把《山濤話古圖》帶給人家看了,居然連白亦從手裡的那幅畫叫什麼名字都沒問出來......明明是等價交換的嘛,是讓人家的棒子給打傻了,還是被甜棗給噎著了,何漫舟,我說你點什麼好啊。”
何漫舟一路踢著路上的積雪,用只有自己可以聽到的聲線小聲嘀咕。
事後諸葛亮的她此刻終於意識到在白亦從面前表現出來的樣子不太聰明瞭。何大小姐最大的優點就是善於反思,越挫越勇舉一反三,這會兒她越想越氣,恨不得開一個批鬥會,檢討一下自己的行徑了。
動嘴皮子動不過就算了,好歹應該多逼問他幾句啊,再不濟也應該凶神惡煞一點,把自己的態度擺出來嘛。現在想想,還真是毫無威懾力啊。
而除此之外,何漫舟心裡還有點犯愁。
她到底該不該信任白亦從,或者說,是否真的要跟他正式結盟呢。
平心而論,何漫舟對白亦從的態度很複雜。在看到老何的手札時,她心底的驚濤駭浪幾乎要淹沒全部的理智,她沒想過原來當年的行程還有其他的人存在,這個人掌握著另一半的證據,被老何忌憚又不得不去信賴,最後他成為那場神秘行程的倖存者。
這些事情太過顛覆性了。
訊息又來得那麼突然,在一次次失望的邊緣,忽然擁有這個從天而降的線索,真的很難不去懷疑這究竟是天無絕人之路,還是有心人刻意埋下的藏得更深的陷阱。
偏偏這些事情都是爛死在何漫舟心裡的扭曲藤蔓,這些野蠻生長的情緒撕扯著她,見不得一點亮光。她沒辦法跟任何人解釋,所有的困惑和恐懼都只能獨自一人嚥下,再在午夜夢迴之後默默消化,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
是啊,說什麼呢,怎麼說呢?
說那些理不出頭緒的片段式噩夢,說埋藏在黃沙中的文明如何坍塌破滅,說她從心底深處萌生出來的懷疑——老何沒有死,他的失蹤其實是巨大的陰謀。
這些話無非都是懸在何漫舟心口的刀子,她講不出口,旁人也不能理解。
何漫舟還記得,第一次夢見那片沙漠是在何盛失蹤後不久,驚醒時她顫抖著手指給沈川源打了一通電話,一邊哭一邊回憶夢裡的細節,生怕自己記錯了什麼。
沈川源慣常溫和而剋制,他隔著電話安撫了何漫舟好久,詢問了關於夢境的全部細節,直到用輕柔的語氣給小師妹哄到安心為止。
“睡吧,有什麼事情,明天起來再說。”
第二天一清早,天剛矇矇亮,何漫舟甚至來不及好好洗漱打扮,就蓬頭垢面地去找考察隊的幾位隊員。她迫切想要了解情況,查出父親的下落。
老李認認真真聽她把夢境講完,說了很多安撫的話,卻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敷衍。
“孩子啊,你爸的事我們會調查,你別急。這幾天什麼都別想,先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是見了你現在的樣子,你爸也會著急的啊.......”
“李叔,你聽我說......”
“小舟,聽話,別想了。”李然將抽得只剩一口的菸屁股摁滅在菸灰缸裡,灰燼中的火光閃了閃,幾秒之後終於不堪重負地徹底熄滅了。
“你最近太累了,別再瞎想了。”
聊天進展到這種程度,差不多是相對無言了。
冥冥之中的某種聯絡牽引出來的線索無法解釋,何漫舟努力想把這一切告訴自己足夠信任的人,卻被當成精神壓力過大之下的瘋言瘋語。
即便明知道對方的出發點是好的,這樣的“關懷”依舊讓她透不過氣。
那場談話並不愉快,到後來已經有了互相指責的意思。要不是沈川源在一旁圓場,就衝何漫舟的暴脾氣,想必會當場翻臉了。眼看著李然的臉色越來越沉,何漫舟藉口去上衛生間,想要平復一下情緒,然後再跟他好好解釋一下。
誰知道回來的時候,她在牆拐角聽到沈川源壓低聲音跟李然的交談。
“李叔,今天麻煩你了,我和小舟這麼早過來,是不是打擾你的休息了.......小舟最近壓力很大,我會注意她的精神狀態的。”
“哎,老何出了那檔子事,我們幾個老哥們也睡不著,說什麼打擾不打擾的。”李然低低嘆了一口氣,年終歲尾遇上這樣的突發情況,“要是能把老何平安找回來,就是讓我們不眠不休再去一趟塢城,我也樂意,可是這麼草木皆兵的,真是沒意思了......”
“對了,李叔......”沈川源斟酌著語氣,“小舟說的那個夢境,你怎麼看?”
“那個夢我聽著玄乎其玄的,保不齊就是小丫頭心裡瞎想的太多了,心思重啊。小舟是我看著長大的,她心裡藏不住事。”說到這裡,李然的聲音有意壓得更低了些,“我尋思著,她是不是看到你老師留下來的東西,就開始胡思亂想了啊?”
“所以說,我可以理解為,小舟說的那些場景,你們都沒有遇到過,對嗎?”沈川源的表演有些嚴肅,又再確認了一遍,“可是,小舟人在z市,怎麼會無緣無故夢到那些。李叔,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誰知道這個小丫頭在想什麼啊。我們和老何去塢城這一趟,什麼沙漠啊、古廟啊,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趕上連雨天就在賓館搓麻將了,她問我要線索,我倒是也想找到老何失蹤的線索——還有那個手札,打從我回來第一天,小舟就問我她爸爸的手札去哪裡了,前前後後跟我說了好幾回。我是真的壓根見都沒見過,不然還能故意藏起來不給她不成?”
“手札?”沈川源問道。
“好像是一本藍皮筆記,誰知道呢,樂意問誰問誰去吧,反正我是沒見過。”李然的手下意識摸了摸褲兜,又從煙盒子磕出一根菸,不緊不慢點燃了。
這次李然沉默的時間,比之前更長一些,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裡帶著憂慮。
“小沈,我聽說人在遇到突然打擊的時候可能會出現幻覺,要是嚴重了保不齊會憋出什麼毛病來,你這段時間可得多陪陪小舟,我瞧著她有點不對勁......你老師就她這麼一根獨苗,這是老何的掌上明珠,也是他的寶貝疙瘩,你多照看這點。”
“好,我知道,放心。”
.......
後邊的話何漫舟懶得再聽了。
她重新回到洗手間,捧了一小捧清水仔仔細細洗了把臉,鏡子裡的女孩子面色蒼白而憔悴,帶著楚楚可憐的病態美,她的眼角微微泛紅,卻硬生生地把淚水逼了回去。
從那之後,何漫舟就沒再跟考察隊的叔叔伯伯講過那些詭異的夢了。
老李手中的菸蒂熄滅的那一刻,連帶著熄滅了何漫舟眼底的火光。
始終活在何盛的保護傘之下,天真無邪的少女在那一天忽然意識到,在調查父親失蹤這件事上,外人終歸是外人,那些被冠以“不可理喻”的隔閡不是僅僅靠關心就可以融化的。
她的偏執在很多人看來不過只是可笑,背後的意義其實沒人願意去深究。
如果囿於那些毫無證據的發言,想必在找到老何之前,自己反倒會被身邊的人覺得不正常,甚至被迫去看心理醫生吧。
大抵是從那時候開始,何漫舟第一次學會了收斂。
所有人都覺得她活得透徹,肆意張揚,隨心所欲,就好像一清如許可以看到潭底的溪流。可是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東西,她已經拒絕再跟任何人分享。
就比如現在——
老何的手札是絕對的秘密,就像當年何盛選擇獨自處理這些,不願意跟相識幾十年的考察隊交實底一樣,何漫舟當然不會傻到把這些被儲存著的事情公之於眾。不論是那些糾纏著她的可怕夢境,還是現在突如其來的手札,都是不可以講的秘密。
還有誰......誰是可以相信的。
沈川源?
何漫舟第一時間就想到自己的大師兄,可是不知怎麼,這個念頭才剛冒出來就散在腦海裡了。且不說沈川源最近不在z市,即便他在又能怎麼樣?
他不是當年的知情人士,不知道當年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又怎麼可能感同身受呢。
但,白亦從是不一樣的。
這就是何漫舟迫切想見白亦從的原因,對於這個素未謀面,只出現在老何日記本中直言片中的記載中的人,居然在最開始就莫名激起了何漫舟的某種同病相憐。
他們都是藏著秘密的人。
何漫舟很久以後想起自己對白亦從的第一印象,好像從那時候開始,就註定了以後命運刻下的許多曲折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