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祭祀
那是熱得讓人心慌意亂的烈日豔陽。
吹刮不停的黃沙嗆在口鼻裡,鼻息間充斥著煙塵味道。何漫舟微微眯著眼,抬頭時陽光晃得她眼睛發疼,帶著金邊的陽光在漫無邊際的沙漠投影下炙.熱的光源。
這安靜的沙漠只剩下擾人的風聲,就像是要把人烤熟了一般。
何漫舟四下張望著,機械性地朝前走著。
她的喉嚨乾渴得厲害,嘴唇也因為過度缺失而龜裂起皮,運動鞋薄薄一層膠質鞋底根本無法隔絕烤得炙.熱的沙子傳遞的滾.燙,每走一步都猶如在燒熱的油鍋中求生。
雙腿已經不聽使喚了,促使她前進的,只剩下了意念和本能。
在她前邊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何漫舟一路跟了過去,她看到黃沙漸漸凝固,天光驟然大盛。綠洲的盡頭浮現出虛幻的海市蜃樓,巍峨的宮殿在漫天黃沙中平地而起,那古老而神秘的建築帶著歷史未曾記載的風格,又隱在被大風吹刮的黃沙之中,顯得虛幻而縹緲。
圓頂的高塔聳立在雲端,白色磚瓦鋪就的小道漸漸變得開闊,視線所及的正中央是象牙白的水池,四濺的水花折射著陽光,噴泉周遭的巖壁也變得溼.潤起來。
無數少女身穿白色的紗幔,分成左右兩排朝前走著。
她們赤.裸的雙足掛著金色的鈴鐺,隨著蹁躚步伐發出清脆悅耳的迴響聲,直垂而下的長袍包裹著姣好的身型,一直蓋到了腳面。堪堪垂在腰間的黑色長髮編著細細的髮辮,髮梢墜著鎏金流蘇的頭飾也帶著小鈴鐺,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著說不出的聖潔與優雅,好像將黃沙之中的流雲都裹在了身上。
虛幻之中像是迴盪著神秘的誦經聲。
那些少女兩兩並肩前行,又在水池前分開,一圈又一圈地繞行著,像是在進行某種無據可查的神秘祭祀,潔白的面紗遮住她們的面容,垂在纖瘦的肩膀上,只露出一雙雙美麗而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前方。
何漫舟怔怔看著海市蜃樓中的景象,前方那個她一路追逐的黑影也停了下來。
理智告訴何漫舟,此刻應該立刻追上前去,可是她的雙腳就像灌了鉛一般,完全不聽使喚,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眼看著蜃樓中的景象幾經變化,白袍少女們捧著手中的淨瓶,神色肅穆而莊嚴,紛迭而至地盛起了噴泉中的清水,又從一旁拿起半截樹枝,近乎於虔誠地叩拜。
誦經聲越發浩大,當最後一位女孩也完成了這樣的儀式,所有人都跪在通天高塔前方,翠綠色的樹枝插在金屬製的瓶子裡,又被女孩子們纖細的手指捻起,沾取的清水順著葉脈滴落,不緊不慢地淋在地上。
所有人都在機械化地完成這樣的動作,誦經聲伴隨著少女們的吟唱,敲擊金屬的清脆迴響聲越來越快。直到金色光芒順著通天塔頂蔓延而下,巨塔的外圍雕刻著奇怪的符號,像是某種無從記載的文字,就那麼被光芒一點點被啟用了。朝聖般的少女們虔誠地抬起了頭,她們雙手朝上跪在地面上,像是等待降世的神祗。
那是人類無法想象的神秘文明。
不知為什麼,何漫舟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懼,那種空洞感讓她的頭皮發麻,她想上前幾步把追逐著的黑影拉回來,可是卻只能呆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朝著蜃樓的方向一步步走去,連頭都不曾回過,直到徹底淹沒在一片虛幻之中。
海市蜃樓的景象還在變化。
在光芒最盛的那瞬間,那座直聳雲霄的通天塔卻忽然崩塌了。不過轉眼之間,肅穆的祭祀徹底崩盤,鋪天蓋地的黃沙吞沒了眼前的景象。那些依次跪在噴泉旁的少女們錯愕的抬起了頭,虔誠的目光逐漸演變為恐懼。
沙礫掩埋了目之所及的一切,這樣的變故太過突然,以至於所有人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傾倒性壓下來的沙暴徹底掩埋。
誦經聲還在迴盪著。
隔著海市蜃樓虛幻的霧氣,何漫舟看到刺眼的金色光芒之中,漸漸浮現出一個縹緲的身影,那位身裹紗幔的女人從通天塔的廢墟上走了過來。她赤著腳款款走過遍地枯骨,一片迷霧籠罩著她,而在她的身後,則是沙暴凝聚而成的千軍萬馬,戰馬揚起前蹄無聲嘶鳴,手持長矛與利劍的衛士站在她的身邊,如同守護著尊貴的神。
就在這個時候,那女人忽然抬起了頭。
她銳利的目光透過了重重黃沙,瞳孔透著淡淡的碧綠色,不過只是驚鴻一瞥,卻讓人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感。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何漫舟無法用語言形容,她只覺得那一瞬間,恐懼感是從靈魂深處透露出來的。
極致的聖潔背後,居然蟄伏著邪惡的魔鬼。
......
不知過了多久,幻境終於徹底消失了。
何漫舟眼看著自己一路追尋著的黑影黯淡下去,連同掩蓋在黃沙之中的宮殿,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海市蜃樓也破碎在半空中,再看不到任何畫面。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斷續話語聲。
老何的聲線一如既往的溫潤而剋制,在沙漠中一次次迴響著。
“小舟,回去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走吧......”
何漫舟的嘴唇碰了碰,正要說些什麼,可是還沒等她做出任何反應,畫面忽然開始逆轉,周遭的景象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黃沙之中盤亙出糾.纏錯落的藤蔓,就如同乾枯的鬼爪一般,緊拽著何漫舟的袖口,撕扯著她跌入未知的深淵之中。
黑色的泥沼淹沒了她的雙腿,不斷拉扯著她下墜。
周遭是泥濘的雨水味道,混雜著腐敗泥土的腥臭,她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樹林,慘淡的月色透過錯落的枝葉照射下來,留下毫無生機的一抹白。
那是一條靜寂的小路,曲曲折折的,像是沒有盡頭一般。
何漫舟機械性地朝前走著,雨越下越大,小徑也越發荒蕪。不知過了多久,前邊隱約展現出一個古樸而破舊的廟宇。
紅磚黛瓦在年歲的洗禮之後變得傾頹破敗,牆壁上的彩繪已經看不出輪廓,只剩下詭異而錯落的線條糾.纏在一起,像是記載著某個特有的年代留下的不為人知的歷史,讓人不得不敬畏,又從骨子裡透露出恐懼。
又或者,所有的恐懼都來源於未知。
淅淅瀝瀝的雨水順著黑色屋簷的稜角一點點滴落,在土地上留下泥濘的坑窪。老何站在廟宇前,他的大半個身子隱在夜色裡,只剩下影影綽綽的輪廓,何漫舟明明看不清他的神色,卻莫名覺得,他此刻的表情是帶著寂然的悲憫。
雨水聲帶著催眠般的蠱惑。
何漫舟想要過去,可是傾盆而下的雨幕像是隔絕了一切,她無法再向前一步,只能看著何盛的身影漸漸變得扭曲,整個人都透著不真實感,就像剛剛破碎在海市蜃樓中的虛影一般,那麼一點點的淡了下去,直到最後徹底消失在她的眼前。
夢魘一般的聲音止不住地在她的耳邊迴盪著。
那是考察隊幾位成員的話語聲,他們詭異地低著頭,繞在何漫舟的身邊,低聲呢喃如同催命的詛咒,沒有一刻停息。
水聲越來越大,他們的聲線也越來越急。
最後幾句尾音破碎在嘶啞的呢喃裡。
“丫頭,我們去找了,可是塢城的山路太不好走,又趕上大暴雨......你爸執意要上山,誰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我們找了幾天,一點線索都沒有,再等下去也是徒勞。”
“沒辦法,人真的救不回來了,不知道老何去哪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哎......你就當那是天葬,入土為安了吧。”
“找不回來了,放棄吧,放棄吧......”
浩大的喧囂聲中,那些模糊不清的人影也變得不再真切,水聲帶著催眠般的蠱惑席捲而來,將越來越模糊的身影徹底掩埋。藤蔓纏繞這何漫舟的雙腿,將她拖入了深不見底的泥沼,破舊的寺廟越來越遠,泥水漫過她的胸口和脖頸,剝奪了所剩無幾的空氣。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何漫舟又隱隱聽到了那句。
“小舟,回去吧,別來,別來了......”
......
“姑娘,是這棟樓嗎,到了啊?”
計程車師傅的聲音驚醒了迴圈往復的夢魘,虛幻的景象告一段落。
何漫舟揉了揉太陽穴,緩緩睜開了眼睛。
路燈昏黃的光線透過車窗,在她的清秀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光暈,一整天的勞碌讓她此刻看起來有些疲憊,就連那雙靈動的大眼睛都顯得心事重重,剛剛的夢魘更是讓她的額頭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她用幾個呼吸的功夫整理好思緒,開口的時候聲線帶著一點啞。
“好,師傅,多少錢?”
“三十。”
計程車師傅揚了揚下巴,指向計價器的方向,目光卻在何漫舟的身上掃了又掃,趁著她找錢的時候,這位熱心腸的老大哥就忍不住開了口。
“姑娘,我看你剛上車沒多久就睡著了,也沒好打擾你,怎麼著,做噩夢了?”
“沒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要我說啊,這就是加班累的,你瞧瞧,這都十一點多了,人還沒到家呢,這哪行啊。你們小年輕工作起來太拼,都不懂得照顧身體,耗得都是心血,以後有你們後悔的。回去趕緊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何漫舟微微一愣,這才揚起唇角笑了一下。
隨著這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一路上的陰霾也沖淡了不少,她隨手理了理垂落下來的髮絲。
“我知道了,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