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交談
范家的院子裡頭站了個身著麻衣的中年男人,他個頭矮小,臉容消瘦帶了些刻薄,說話也顯得刻意:“大哥,我這也是擔心你,這才過來跟大嫂商量去找你。”
“找我?免了吧。我就是死在外頭,也用不著你來給我收屍,還是那句,快走!別逼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
範公親自上陣,放出一家之主的氣勢,範二起初還爭辯幾句,後頭聲音越來越小。
繪之見老阿婆聽見那句收屍,便抽噎著哭聲漸漸起來,知道她這是傷心至極,眼眶一酸,心裡也跟著難受,伸手扶助她的胳膊。
範婆被人扶住,抬頭看她,聲音沙啞的詫異的道:“你是?”
繪之心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了。看樣子,范家無子,這往後的日子也不好過。”又一想,這世道,分明女人幹活不少,可仍舊重男輕女,若自己是個男孩子,即便免不得要做活,卻不會被爺孃賣掉。若范家有個兒子,範婆也不會在範公才不見一日的功夫,便要被人磋磨。
許多絕戶之家,他們本身也許根本沒做過什麼壞事,可還是要天然的被人看他不起,被鄙夷不說,晚景淒涼簡直是一定的。
心裡嘆息一聲,她輕聲回範婆的問話:“我叫繪之。從前一直住在山裡。”
範婆聞言點頭,聽著範公親自趕人,果真不一會兒,院子裡頭的外人就走了個乾淨。
拉牛車的老牛在門外探頭探腦,範公看見,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叫範婆:“你先會了車錢。”
繪之便趁機鬆開扶著範婆的手。
範婆出門付賬,院子裡頭便剩下繪之跟範公。
當下,既尷且尬,繪之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她見範公臉色不好,就走了兩步,將石桌旁邊的一隻板凳拿了過來,放到範公身旁,默默請他坐了。
範公嘆息道:“本想叫你下來過幾日舒心日子,可沒成想我這才兩日功夫,家裡險些就不成家了。也怪父母,教導二弟,多是溺愛,我年輕時候,憤恨無能,說了大話,說若是生兒如二弟,不如不生,估計佛祖生氣,我跟老妻,晚景淒涼嘍……”
他心裡其實還是願意繪之留下,可今日之事一出,又覺得實在無甚臉面再將這些話說出口。
繪之呢,自己是個女兒,她便有心頂起家業,可這個世道也是不允,因此也不知該做何答,一時心裡也是退縮。
範婆會了賬,同趕車的老農一起將車上的東西往家裡搬,繪之見了,自去搭把手。
範公越發的喜他這份眼力勁。
若是天底下的孩子都如此一般無二,他也不會這般難捨。範二的兒子,就是他親侄子,上去些日子,見他摔了一跤,竟然站在不遠處拍手跺腳的叫好,還說什麼“家產遲早是他的”。當時氣得範公心想,哪怕自己敗光了,也不給他留一絲一毫。
這卻又是氣話,若不是實在經歷,誰又知道自己何時死,敗光了家產,自己尚且還活著,卻又不值當了。
所以,說來說去,還是得有個繼承人,凡事就不會總想到絕處了。
一時又想,若是早年能有個女兒,現在的情形也能好些,大不了硬是留下他當贅婿呢……
範婆跟繪之將東西收拾到牆根,繪之單拿出那籃子野草,對範婆說:“範老伯在山中犯病,吃了這個,好受了些,所以挖了幾棵幼苗,栽種到家裡,以後不舒坦的時候不妨嚼一嚼。”
範婆一聽範公犯病,先是一驚,扭頭就去看範公。
範公忙道:“先時是走路累得,一時不察。”又嗔怪繪之:“你這孩子,才說你老成,差點嚇到你阿婆。”
範婆先是疑惑繪之的身份,現在聽範公這樣說,便猜測難不成是繪之救了自己相公?不過她看繪之的目光卻更加溫和,也不多問,說:“我先刷鍋,咱們吃飯再說。”
繪之問範公:“範老伯,它們栽到哪兒合適?”
範公想了想,指著南牆根兒,對繪之道:“那邊的地兒窪些,太陽也難曬到,不如就栽哪兒。”
繪之當然沒意見,在牆根處尋了鐵鍁,自去刨了幾個淺淺的坑,先把小苗兒栽種起來。
她做事認真仔細,像照看朋友一樣,細心的培土,那些帶著泥土的幼苗下到土裡,竟然沒有一點蔫樣,仍舊精神十足。
範公下山辛苦,回到家又經過一場吵鬧,此刻緩過勁來,看見繪之的樣子,有些頹敗的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絲笑容。雖然繪之照顧的只是幾株小苗,可他還是從心底生出一種受到重視的歡喜。
扶著膝蓋站起來,他緩步走到灶房裡頭。
多年的夫妻,他自是知道老妻現在有一肚子疑問,正好,他也想找她商量商量。
兩個人在灶房一通嘀咕,範公將自己一路的遭遇說了,範婆自是先擔心他,啐道:“本就知道自己有那毛病,怎還跑那麼遠去?也不怕……”
她心裡雖然慶幸,卻著實後怕,不過訓完了範公,也就揭過去了,兩個人都這般年紀,其實看的開。
“虧了那女娃子,要不是她,我這裡也是早晚的事兒!她這可是救了我們兩條老命。你尋思怎麼謝她?我看她也不像過的好的樣子。”範婆便問。
這下輪到範公吃驚:“你說啥麼,分明是個男娃,怎麼說女娃?”
範婆白他一眼:“這都看不出,真真白唸了那麼多書,吃了那麼多鹽。”
範公伸出腦袋去看,見繪之正提了一小桶水在澆南牆根的小菜地,又將頭縮回來:“怎麼是個女娃?”
範婆嘆了口氣。這世道,當然是男娃比女娃好混的。
範公喃喃:“本想著上蒼垂憐,叫我撿一個兒子回家養老,可見,老天爺還是怪我早年耿介太過啊!”
他這樣一說,範婆心裡也不好受,兩個人年輕時候恩愛,到老關係也很好。命中無子,範婆本應被休棄,可範公硬是將無子的緣由攬在自己身上,範婆這才少受了磋磨。
不過範婆卻也知道,既然相公傷心著,那她就不能再傷心了,更要打起精神來安慰他,便用胳膊拐了他一下:“你又說什麼話?!要不是人家救你,你這會兒至不成在哪兒呢。這還不是老天爺開眼?!女娃又咋了?女娃我照樣稀罕,我看她比老二家那幾個狼崽子要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