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狹路相逢
有的人,生來就是對頭。
比如說,白鳳遊和梅刀君。
一個是魔門橫空出世的一代驕陽,一個是高懸在道門上空的迢迢明星,立場不同,註定對立。
白鳳遊天性驕狂,率性肆意,凡事從心而為,什麼前因後果、倫理道德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只要是他想做到,那就一定會去做,天王老子都不能阻止他。
而梅刀君呢,遵禮守節,仁厚公正,凡事依理而行,不偏不私,一言一行俱可為道門表率、照世明星。
哪怕沒有立場上的相悖,迥然的性格,也註定兩個人誰看誰都不順眼。
本來嘛,一個在魔門裡肆意縱橫,一個在道門裡大放光明,雖然屢屢被人擺在一塊兒談論,但其實誰也礙不著誰。
所以就算是是死對頭,那也只存在於別人的嘴巴上。
可偏偏,有朝一日,楚漢山中,狹路相逢。
梅刀君一眼就認出了白鳳遊。
本該素淡雅靜的白衣,用金線勾勒出一隻烈焰熊熊的鳳凰,高高昂起的鳳首,襯著穿衣人那驕狂不可一世的氣勢,格外的氣焰囂張,活生生在腦門兒上刻出了隱形的“欠揍”二字。
於是溫文爾雅有禮守節的道門明星,一句話沒經過腦子就這麼脫口而出。
“混世魔王,哼!”
凡事都有第一次,以後,會習慣的。有些懊悔的道門明星如是安慰自己。
白鳳遊偏著頭,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梅刀君的腰間,認出那把明月刀來,於是很沒有魔門驕陽風度的往地上啐了一口。
“假惺惺的偽道德,呸!”
白鳳遊的獨門兵器叫做“袖裡劍”,這名字沒什麼特殊性,只是將其主的行事風格表露無疑。
通常情況下,白鳳遊是懶得跟人鬥嘴皮子的,當面對人不屑一顧,轉頭在背後能把得罪他的人給坑得爹媽不認。
所以當面放嘴炮這種事,以後大概他也會習慣的。魔門驕陽亦如是安慰自己。
真是奇了怪。
以梅刀君的修養,會對一個人初見就口出不遜,以白鳳遊的脾氣,會一見面就對人挑釁。說不是天生對頭宿世死敵,誰信?
這就是孽緣。
不談仇,不說怨,就是看你不順眼。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打唄!
打到天昏地暗,打到山水失色,打到提不起劍揮不出刀精疲力竭……
也還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所謂對頭,那就是不打爆你的頭就會很對不起自己,所以,提不起劍揮不出刀也沒有關係,神魂出竅接著打。
這就是修為高的人任性之處,換倆修為不夠的人來,打到這裡就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養精蓄銳,以待來日再分高下。
神魂出竅?開什麼玩笑,神魂沒有肉身保護,脆弱得很,平時修煉還得小心再小心,用神魂打架,那純屬沒腦子。
兩人是打出真火來了,所以頭腦一熱,就幹出了沒腦子的事情,結果可想而知。
兩敗俱傷。
梅刀君一刀橫劈,把白鳳遊切成一塊塊擺好盤的白斬雞……是差一點。
白鳳遊大袖一甩,袖裡劍無聲無息把梅刀君捅了個透心涼……是幾乎。
神魂重創,離死不遠,再打下去,徹底涼涼。
仔細想想,忒他麼的不值。
於是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收招,神魂歸竅。
死對頭死對頭,死的是對方才有說頭,死的是自己就划不來了。
一陣山風吹來,颳得有點猛。
兩個受了重創的神魂在風裡打轉亂飄,這要是被刮跑了還得了?趕緊瞅著一具肉身就往裡鑽,鑽完了,一睜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懵逼了。
壞了!神魂歸錯竅。
白鳳遊鑽進了梅刀君的肉身裡面。
梅刀君上了白鳳遊的身。
第一時間發現這個錯誤的時候,白鳳遊和梅刀君的第一反應,當然是趕緊出來,各歸各位。
但是,出不來了,二人打得兩敗俱傷,神魂都支撐不住了,一入肉身就像倦鳥歸巢,是自己的巢還是別人的巢不重要。
重要的是,飛不起來了。
虛弱的神魂,被強大的肉身給禁錮住了。
要不然怎麼說神魂出竅打架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呢?打昏了頭的時候,什麼事兒都有可能發生。
“姓梅的,你怎麼這麼黴呢?遇上你,算我白鳳遊倒黴。”
神魂太弱,肉身太沉,白鳳遊癱在地上起不來,四仰八叉的姿勢把梅刀君恪禮持正的形象毀了個徹底,嘴皮子卻還是利索,埋汰人的功力一流。
梅刀君盤膝閉目,五心朝天,然後一口血噴出來,整個人都萎靡了。
白鳳遊呵呵一聲冷笑,白眼飛上天。
“蠢貨,我練的是魔功,至剛至猛,你修的是道法,至柔至善,你用道法催動魔功,不死也掉三層皮。”
想了想,又覺得不對。
“好奸滑的破黴刀,感情傷上加傷的你白爺爺的肉身,你不心疼是吧!”
他勉強坐起來抓住落在手邊的兵器,對著梅刀君就想捅幾下消恨,但一看對方頂著的是自己的肉身,又頹廢的倒下去。
想想不對,抓著武器往眼前一橫,不是他慣用的袖裡劍,而是梅刀君的明月刀,難怪那麼硌手。
把刀一扔,白鳳遊悻悻的啐一口,不爽。
梅刀君擦拭唇邊的血漬,見他如此不愛惜明月刀,惱怒道:“白鳳遊,你斯文點。”
白鳳遊哂笑一聲。
“你折騰我的身體不心疼,一把破刀,你就心疼了,梅刀君,你這樣的人,也好意思以道門明星自居?”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梅刀君冷哼。
“你嘴巴這麼壞,道門的人都知道嗎?”
都說道門明星宅心仁厚,溫潤如玉,狗屁!白鳳遊冷笑,目光瞄了瞄自己的袖中劍,落得有點遠,不好拿啊,他現在想動一下都很勉強。
梅刀君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警惕起來,白鳳遊的陰險狠辣,他剛才領教了,立刻撐著身體重新盤膝坐穩,挺直腰背,凜然如下山之虎。
白鳳遊“嗤”的一聲笑,不懷好意的斜睨他,滿眼挑釁味道。
“怕了啊?怕了就認輸,叫我一聲白爺爺,乖乖的,爺爺給你顆糖吃。”
他在袖袋裡摸了摸,什麼也沒有摸到,才反應過來,殼子不對,糖現在在梅刀君的身上了。
梅刀君看到他的動作,臉色變得古怪,伸手在袖袋裡一摸,居然真摸出一袋糖,嗅了嗅,一股子奶香味兒,頓時不可思議的看向白鳳遊。
“原來魔門驕陽,還吃糖啊。”
小孩子才吃糖,像白鳳遊這種,吃肉喝酒不足為奇,吃糖?太可笑了。
居然跟這種還沒長大的傢伙打了一架。
梅刀君垂下眉眼,心裡暗暗唾棄自己,喪氣。
白鳳遊勾勾手指,一臉的理直氣壯。
“吃糖怎麼了,我高興吃就吃,都跟你這樣明明想吃還憋著,死要面子,知道叫什麼嗎?”
他一字一頓:“偽-君-子!白爺爺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樣兒的。”
梅刀君盯著他勾起的手指看了兩眼,甩了甩糖包似乎是想扔過去,但看到白鳳遊雙眼亮起時手又一頓,然後慢吞吞把糖包塞回袖袋裡面。
白鳳遊被他耍了一記,頓時怒了。
“喂,你幹什麼?”
“我不愛吃糖。”梅刀君冷淡道。
“那關我什麼事,我吃!”
梅刀君又看了他一眼,很認真的提醒他:“你現在用的是我的身體。”
白鳳遊:“……”
要不是實在動不了,這兩個人現在就該打第二場了。既然打不起來,那麼就該考慮後路。
白鳳遊雖然肆意張狂,但絕對不是那種顧前不顧後的人,通常情況下,他都是讓人沒有以後,唯一翻車,就在今朝。
梅刀君一向心思慎密,顧慮周全,這輩子就放縱了一次,結果,就落入了現在這種尷尬的僵局裡。
都他麼的悄悄的悔青了腸子還硬撐著鬥嘴皮子。
安靜了沒一會兒的山風又開始呼呼的吹,打轉圈兒的從兩個人身邊刮過來,又刮過去,宛如戲弄。
“必須把身體換回來……”梅刀君咬了咬牙根,先對白鳳遊低了頭,“你有沒有什麼好主意?”
“有。”白鳳遊果斷點頭,“你自毀神魂,我帶走肉身,回魔門修養一段時間,就能順利回到原身了。”
梅刀君下意識的伸手去摸刀,摸了個空才意識到刀在白鳳遊的身邊。
“為什麼不是你自毀神魂,我帶走肉身?”
遇上白鳳遊這種人,梅刀君隱隱感覺到自己中正平和的修養正在走向崩潰。
“你這種人活得太累,早死早超生。”白鳳遊譏誚道。
梅刀君一呆,反唇相譏:“你這種無法無天的禍害本來就不應該存在。”
安靜,只有山風呼拉拉的又刮過來。
說不了三句就陷入僵局的談話根本就進行不下去,白鳳遊懶得再開口。
梅刀君也開始沉默。
他剛才問了個蠢問題,白鳳遊要是有辦法,早就行動了,怎麼可能癱在地上任山風撩來撩去也不動彈一下。
夕陽一點點的落下,天色將黑未黑。
梅刀君捏了捏拳頭,感覺身體恢復了點力氣,正在考慮是就此走開,還是拎起袖裡劍給白鳳遊一個透心涼的時候,就看到白鳳遊從地上一躍而起。
落地的時候有點踉蹌,但還是站穩了。
梅刀君不動聲色,鬆開捏緊的拳,但原本就挺直的腰背,繃得更緊,彷彿隨時都能迸出強大的力量。
白鳳遊往前走了兩步,嘿嘿一笑,又退回去,彎腰撿起明月刀,在手裡掂了掂,比他的袖裡劍重,但比一般的刀要輕薄不少,勉強還能用,於是順手收進了袖中。
梅刀君看得眼角直挑,忍不住怒斥:“明月刀不是袖裡劍。”
他的刀,光明正大,不用藏。
白鳳遊嘴角一翹,不懷好意的笑著說:“在我手裡,它就是袖裡刀。”
這個混蛋!
梅刀君幾乎把牙根咬斷,他已經可以預見到明月刀落到白鳳遊手裡以後將墮落成什麼模樣,此時不怒,他就不是梅刀君。
順手抄起袖裡劍,梅刀君撐劍起身。
他每個動作都很慢,慢卻有勁,當他站直時,手中的劍已經直指白鳳遊,勢如山嶽將傾。
白鳳遊身後是萬丈山崖,梅刀君一起勢,他就被逼得退到了山崖邊,退無可退之際,他很乾脆的大袖一甩,隻手握刀直懸於深淵之上。
“你再蓄勢,我就扔刀。”
一句極其無賴的話,讓梅刀君的氣勢瞬間洩了個一乾二淨。
“白鳳遊,你無恥。”
“是啊,那又怎麼樣?”白鳳遊挑釁的對他挑挑眉,“有本事,你咬我啊。”
“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變相的在罵我是狗。”
梅刀君氣極反笑,懶得再計較口舌之爭。
“白鳳遊,今日之事到此為止,你我各自歸去,待到傷愈,換回本真,再作生死一搏。”
“正合我意!”
白鳳遊迎風甩袖,眉張發揚,映著身後如火斜陽,宛如一團燃燒的野火,熊熊烈烈。
梅刀君緩緩提劍抱拳:“告辭!”
一舉一動,盡顯君子風度,彷彿之前的意氣放縱,只是恍然一夢。
白鳳遊最看不得人裝模作樣,好好一個人,被規矩禮節束縛,連個自我都活不出來,還有什麼意思,梅刀君這君子之風,還不如之前罵他是魔頭的時候來得順眼。
勾了勾唇角,他揚聲道:“喂,倒黴蛋兒,你走錯方向了,魔門往西。”
梅刀君一個踉蹌,惱怒的回頭瞪他。
白鳳遊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的對他抬抬下巴。
“你不會是打算回道門養傷吧?嫌死得不夠快趁早說,白爺爺一刀送你歸西。”
梅刀君滯了滯,再度舉手為禮:“多謝提醒,梅某領情,他日再搏,讓君三招。”
“白爺爺就討厭你這股子假惺惺的虛偽勁兒,趕緊滾蛋。”
白鳳遊冷冷一哼,伸手在身上一摸,又訕訕的縮回來。
“你身上有幾塊引神符,把青玉的那塊拿出來,跟著它走,那是白爺爺暗中備下的別府中離此地最近的一處,沒有別人知道,你就待在那裡養傷,不要亂跑。”
就這倒黴蛋兒的倒黴勁兒,白鳳遊可不放心他在魔門裡亂走,早晚被人看破弄死。弄死就算了,可問題是,梅刀君的殼子是他白鳳遊的,這可萬萬不能損傷。
梅刀君之前掏糖包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和糖包一起塞在袖袋裡的幾塊玉符,聞言摸出來一看,足有六七塊。
全都是引神符,顏色各有不同,紅橙黃綠青藍紫,硬生生湊出個彩虹色。
“白鳳遊,你是有多天怒人怨,準備了這麼多別府?”
狡兔才三窟,白鳳遊直接翻了倍還多一塊,平時在魔門裡沒少得罪人吧。
白鳳遊咧嘴一笑:“現在這是你該擔心的問題。”
仇家多這種小事,魔門驕陽可從來沒有放在心上,不招人恨是庸才,當然,現在嘛……魔門裡有的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傢伙,不能不防。
梅刀君扯了扯嘴角,沉默片刻,第三次抱拳。
“道門雖也有宵小之輩,但總歸是和氣之所,淡泊之地,在你我未曾迴歸本真之際,還望閣下收斂性情,莫要瞎胡鬧。”
白鳳遊呵呵一笑:“好說。”
收斂?他會聽才怪。魔門驕陽,從來都是意氣張揚,隨心所欲,他這輩子,就不知道收斂兩個字怎麼寫。
梅刀君定定看著他,目色冷凝,像釘子一樣釘在白鳳遊的身上。
“你不信我?”白鳳遊忿然。
梅刀君又扯了一下嘴角:“閣下相信自己的話嗎?”
白鳳遊不怒反笑,眉飛色舞:“算你還有點腦子,行吧,白爺爺答應你,頂多,不隨便殺人。”
反正,他有的是手段讓人生不如死,比單純一刀兩斷有意思多了。
梅刀君又沉默了片刻,才點點頭。
“好。”
說完,轉身而去。
白鳳遊愣了一下,踏前一步,高聲叫道:“喂,你這樣就信了?”
梅刀君頭也沒回,只有聲音順著山風緩緩飄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閣下並非君子,在下自然不信。故在下也有一言,好教閣下知道,若你在我道門胡亂殺人,殺一人也罷,殺萬人也罷,未能阻你,皆是在下之過,唯以命相償而已。”
白鳳遊“嘿”了一聲,還敢威脅他,當白爺爺是嚇大的?
好吧,這威脅很有分量,你是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敢拿白爺爺的肉身來威脅白爺爺,有種!
原地轉了半圈,白鳳遊恨恨的一拂袖,向東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