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棄
“孩子是哪來的。”
“從哪帶來的。”
“什麼時候。”
“帶了幾個。”
“那就是我兒子!”
早餐店的老闆連大峰,開始不管怎麼問都一口咬定蔡健是他兒子,一直到DNA比對檢測結果放到他面前,他才鬆了一口氣。
“他是村裡姓張的那個寡婦的兒子,他媽說家裡說窮,沒錢送他念書,把孩子送到我這兒來做活兒。”
“警察同志!我也知道不能收童工!可我!我也是好心啊!”
“好心?”程墨冷笑一聲,把從連大峰家勘驗的相片舉到他面前。
畫面裡是一個五寸正方的小屋,房間裡堆著一些雜物和一床被子,地板正中央躺著一條被隨意丟置的皮帶。靠窗的牆面上釘著一個已經鏽蝕了的鐵環,鐵環連著兩條鏈子,鏈子上的鐵鏽斑駁,隱約還能看到沾著的已經乾涸了的血跡。
“你就是這麼好心的!”
連大峰的臉色一沉,眼神不自然的躲閃開。
“鐵鏈子上和皮帶上沾的血跡經化驗是好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蔡健,也就被你非法拘禁的那個孩子!”
程墨猛的一拍桌子,嚇得連大峰立馬直挺挺的在位子上坐好。
“你還是人嗎!啊?”
“那孩子才幾歲!滿身都是皮帶抽的,菸頭燙的傷!”
“說!到底有沒有參與過販童!”
連大峰低著頭,眼神飄忽不定,能看得出他已經開始動搖了,可程墨等了半響,他還是一個字都不說。
程墨有點氣急了,二話沒說的從位子上起身,徑直走到他面前,抬腿猛的踹了一腳凳子腿,力道大的讓整個連桌椅向後仰了一個銳角。
“沒長嘴啊!”
“問你話呢!”
“不會幹人事還不會說人話了!”
連大峰哆哆嗦嗦的瞄了程墨一眼,正好和程墨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此生最討厭把自己裝得像個受害人一樣的加害者。
程墨抬手拎起連大峰的後衣領,因為連大峰手綁在桌上的手銬上,所以整個人不得不半直著腿,被他連人帶桌子一起小步挪著向門外拎。
程墨把他拖到門口,從幹警那兒拿了鑰匙,給連大峰換上便攜手銬,按著他後背,把他推到詢問室門口。
程墨轉開詢問室的門,露開一條門縫能模糊的聽清裡面一個溫柔的女聲和一個怯生生的孩子對話的聲音。
“如果沒聽話會怎麼樣呢?”
“會有懲罰。”
“什麼樣的懲罰呢?”
“輕的話就是‘開飛機’,如果逃跑被抓到,就會被倒著,就是頭衝下,吊到風扇上,轉。”
程墨陰著臉看了連大峰一眼,關好詢問室的門,把他押回到審訊室。
“不說是吧。”
程墨慢條斯理的點點頭:“不說就‘開飛機’吧。”
連大峰怔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程墨。
“看我幹嘛啊!動手啊!”程墨眉毛雙雙上挑,眼睛因為瞪圓看上去比平時多了幾分痞氣。
程墨見他站在原地不動,向前一步,連大峰馬上向後退了一步,縮了縮脖子。
“不會啊?用不用我把孩子請過來手把手教學?”
“還是我幫你找個有風扇的屋子吧,我還挺想看頭衝下被吊到風扇上轉了之後的人是什麼樣的!”
“會會會!”連大峰一聽,立馬應了聲。
他看了看程墨,兩條腿分開扎住馬步,雙臂伸直折到身後,指尖指向空中,腰也俯到九十度。
“行。”程墨雙臂環胸,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說,“坐了這麼久不是不舒服嗎,正好活動活動筋骨。”
程墨轉身,回到位子上,後背朝椅背裡一靠,對身旁的同事說。
“咱們也彆著急了,他不想說,咱們也不逼他,頂多受點委屈,陪他多坐一會兒!”
委屈?
身旁的警員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抿著嘴在旁邊點頭。
程墨餘光瞥著“開飛機”開的大氣不敢喘一下的連大峰,刻意聲音很大的問:“哎?咱們這裡有沒有帶風扇的審訊室,我還真有點熱了!”
四九寒天,大山裡陰冷陰冷的,程隊長此刻卻一本正經的說他熱了,如果不是看到他眼角眉梢微微上調的得意,小警員還真的就相信了。
——
“劉歌帶回來了嗎?”
“我們到的時候,店裡已經沒有人了。”
“沒人了?”程墨失聲,頓了幾秒才說,“跑了?”
“跑倒是不至於,畢竟他跟販童案沒什麼直接關係。”
的確如此,而且要不是這個劉歌突然衝出來放了那個莫名其妙的鞭炮,他們還真逼不出連大峰。
“先別管劉歌了,連大峰招了,他的上線是劉山貴,他只是幫忙銷貨的,張小麗就是這次收貨的買家。”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張小麗和劉山貴抓回來。”
劉山貴狡猾,程墨一早就預料到了。從他們進山調查到抓捕連大峰歸案,前後用了不到48小時,劉山貴就趁著他們將注意力集中到連大峰身上的空隙,悄無聲息的逃了。
“就差一步!”年輕的警員看到空蕩蕩的屋子,滿腹不甘心。
程墨倒像是早有心理準備,一字一頓邏輯清晰的下達命令:“下發聯網通緝令,封鎖高速公路卡口,我就不信逮不著這孫子!”
劉山貴跑了,程墨倒不急著離開,偵查人員勘驗房間,程墨徑直走向二樓那間第一次來時突然莫名其妙熄了燈的房間,可轉了一圈以後,卻什麼都沒發現。
這就讓程墨心裡很不舒服了。
他這個人一直有個毛病,他覺得有問題的地方,沒有發現問題,那他就要自己製造問題,來解決問題。
本著這樣鍥而不捨的精神,程墨開始了翻箱倒櫃的地毯式搜查。只是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有。
“怎麼會呢?”
程墨一邊撥弄著一切有可能藏機關暗器的東西,一邊念念叨叨的自言自語。
“是這屋啊……”
“這麼幹淨呢……”
“阿寧就是俺兒子!是俺養大的兒子!”
警方把DNA比對結果和連大峰的證供,甚至是蔡健的證言都擺在張小麗面前了,可她還是死咬著蔡健是他自己兒子這句話不放。
程墨低估了“為母則剛”的執拗,大腿一拍,只能換個角度來。
“好!你說他是你兒子,那你來說說,你兒子為什麼會被連大峰非法拘禁!”
“你知不知道他在連大峰那裡每天都被捆著鐵鏈子,稍不聽話就用皮帶抽,用菸頭燙。”
“更過分的是,連大峰還讓他上街去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不願意或者沒偷到規定的數額,就要‘開飛機’,被頭衝地吊到風扇上轉!”
“你說你是他親媽,你問問他認不認你這個親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張小麗聽著聽著就嚎哭起來,綁著鐐銬的雙手因為她過大的動作幅度咣啷咣啷撞在桌面上。
“是書記說的,是劉書記說阿寧記事,他不叫俺媽,劉書記說會找人教他,讓他聽俺話,認俺這個媽!”
“呵!”程墨哼了一聲,“劉山貴?劉山貴就是一認錢不認人的人販子!”
“實話告訴你,劉山貴已經跑了,連大峰也全招了,孩子是你從劉山貴那兒買來的,後來又送到連大峰那兒‘學手藝’。讓你說,是給你個坦白從寬的機會,你不認,我們也有足夠的證據以收買被拐賣兒童罪逮捕你。”
“什麼拐賣兒童啊!俺對他比俺親兒子都好!俺把他從這麼高……”張小麗比了比桌腿的高度,又抬手舉到頭頂,“養到這麼高!”
“劉書記跟俺說阿寧是孤兒,他爹孃不要他了,俺要他!俺做錯啥了!你們憑啥抓俺!”
張小麗邊哭邊喊,蠻不講理,也認不清道理。程墨被她嚎得腦仁疼,手指關節按了按太陽穴,深吸一口氣說。
“賣孩子,和買孩子,都是犯法的,你懂不懂。”
“俺不知道什麼法不法的!俺只知道那是俺兒子!俺為了他,把親戚朋友的錢都借遍了!他是俺兒子!誰都搶不走!”
程墨挑了下眉,有點哭笑不得:“這麼說,你那些鄰居親戚都知道蔡健是你買來的孩子?”
“成!”
程墨雙手一拍桌子,撐著桌面起身:“照你這麼說,你們全村都是拐賣兒童的共犯,反正我們也不著急,那咱就都抓進來,一個一個的審。”
張小麗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看了一眼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的程墨,嚥了下口水,沒吭聲。
程墨雙臂環胸,站著斜睨了她一會兒,見她消停下來了,便繞過前桌,走到她面前。
“劉山貴常年住在山上,是誰把孩子從外面帶進來的。”
“除了蔡健,是不是還有另一個男孩兒?”
“那個男孩兒被賣去了哪兒?”
“還是說,他已經被你們殺了。”
——
張小麗在被反覆提審後依然堅稱自己只見過蔡健一個從外地被帶過來的孩子,連大峰作為一個下線也無從得知劉山貴的上線是誰。
“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單獨的下線。”
“中轉、介紹、販賣兒童、賺取差價,賣不出的孩子被他們非法拘禁,強迫他們從事其他犯罪,諸如輔助拐賣兒童、盜竊、搶劫等等。”
程墨每一次開會都氣得直咬後槽牙,終於在劉山貴逃跑的第三天,香樊市局打來電話,說在高速公路匝道口,交警攔截下了一名疑似犯罪嫌疑人的男人。
程墨幾乎是壓著時速線上限開到香樊市區的,進了市局連招呼都不打,直接氣勢洶洶的衝進訊問室,一把揪住劉山貴衣領,把他整個人從椅子上提了起來。
“於嘉弟呢!啊!你把那孩子賣到哪兒去了!”
越是瞭解蔡健的遭遇,程墨就越是擔心同被拐走的於嘉弟的處境。整整三天,他幾乎眼睛都沒合過一下,不是他不想睡,而是隻要神經稍一鬆懈,他的耳邊就會響起蔡苗苗在醫院時哭著說的話。
“嘉弟哥哥,從橋上摔下去,被水沖走了……”
在看到劉山貴時,連程墨自己都沒察覺到他話中那一點點可憐到乞求的僥倖,他說“你把孩子賣到哪兒去了”,他寧願劉山貴和袁遠是把孩子賣掉了,只要那孩子沒遇害,不管他被賣到多遠的地方,他都有信心把他找回來。
程墨的情緒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手下也就自然失了分寸。劉山貴的領子被他捏得死死的,脖子上勒得青筋暴起,臉也憋得通紅。
“程隊長!”
旁邊的人在短暫怔愣過後上去拉程墨,可他雙眼猩紅,手下勁兒大得出奇,兩個幹警上去都沒把他拉走。
“咳咳……我說……我說……”
劉山貴兩隻手扒著程墨的手,被掐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他……他掉下去了!”
“從……村裡那條防汛橋上……掉下去了!”
程墨的臉色一僵,手也開始發顫,可還是沒完全鬆開劉山貴的衣領。
身後的兩個幹警見狀稍一用力,把他拖到一邊。
程墨的眼皮半耷拉著,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他站在原地怔了幾秒,低著頭轉身,一把一個的把身後的警察推到門外,“砰”的一下關上詢問室的門。
門外的人拼命的敲喊著“開門”,程墨卻像完全沒聽見一樣。
在從門口走到劉山貴面前的這幾步裡,程墨眼前像是過電影一樣的一一閃過於媽媽戴著呼吸機躺在病床上的樣子,蔡苗苗哭著說“叔叔救救哥哥”的樣子,蔡健怯生生掀開衣服給他看身上那些可怖又殘忍的傷疤的樣子。
程墨俯身,蹲到劉山貴面前,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眼睛裡的狠戾濃得瘮人。
“怎麼掉下去的。”
劉山貴渾身發抖,拼命想往後退,可他背已經抵到牆面,退無可退了。
程墨見他不答,又淡淡重複了一遍:“我問你,孩子是怎麼掉下去的。”
他每一個字都冷得結冰,劉山貴連吞了幾下口水,聲音抖得忽高忽低。
“阿……阿遠,是阿遠把他扔下去的!”
“阿遠!那個娃娃要跑,被阿遠抓回來了!他說他知道我們是誰!他說他認得我們!”
“阿遠嫌他年紀太大了,不好賣,就給他餵了藥,把他弄暈了……弄暈了之後背到橋中間,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