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的表
“你有什麼話,你先說吧。”
僻靜的角落裡,慘白的路燈下,葉燃的臉色並不很好。
成勳立於她旁,即便是眼神帶悲,也柔情似水,他聲音緩緩地說:“其實,我只是想問你,《濤生》這個專案是你在跟對嗎?作為和熙的專案負責人。”
葉燃沒打算迴避:“是,是我在跟。那又怎麼樣?”
成勳沉默半響:“也沒怎麼樣。我只是剛剛在猜,如果不是你在跟這個專案,方謙一絕不會把訊息封得這麼死。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和熙投資部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在計劃離職。所以我就猜可能是你在管……”
葉燃冷冷打斷:“原來我說的話,你都還記得。”
成勳:“……”
葉燃直直地看著他:“成勳,你不覺得這很可笑麼?我說過的話你明明都有記住,為什麼還是對我做出那種事來?”
成勳以沉默應對。
“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是有很多話要跟我說麼?”葉燃呵呵了,“成勳,我真的是服你,你讓我第一次感覺自己這麼失敗。相識六年,相戀兩年?虧你還能大言不慚地說出口。”
“你為了洗白你自己,把我的地址、我的通訊方式全都掛在網上,你的粉絲在微博上罵我,打電話恐嚇我,半夜三更往我家送死老鼠死貓。你那個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怎麼辦?有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安慰我一句?我那些日子在家裡以淚洗面,眼巴巴地等著你站出來為我澄清,等著你為我說句話,哪怕你做主把那些罵我臭婊子的話撤了……可我等來了什麼?等來你安撫你粉絲的微博,然後一條微信跟我說……跟我說分手……?”
說到這裡,葉燃的語調變了,她從質問變成自嘲,嗓子裡如同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著她、刺著她,一滴淚不爭氣地從眼角滑了出來。
一片真心,錯付良人。
她為自己感到悲哀。
“陳琦兒,對嗎?”
葉燃慘笑著搖搖頭:“成勳,看來你真的是很喜歡她。是我太沒有自知之明。我其實早就應該和你說分手,最起碼自己不用這麼慘。”
葉燃擦擦流到下巴尖的淚水,吸吸鼻子,強忍著堅強直面成勳:“我的話說完了,你還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有的話就快點,我們老闆還在等我。”
“燃燃,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
成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葉燃,他只能趕緊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他生怕自己還沒說完,葉燃就不聽了轉身就走。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下面跟你說的話,你一定要記進心裡。”
“離開和熙,離開方謙一。我不知道和熙、和庭、榮信、豐達這幾家基金公司到底在幹什麼,但是他們絕對有問題。他們要洗牌行業,他們要重塑秩序,我之前在國外留學的師兄跟我說,國內幾家龍頭私募基金,正在海外以無法想象的速度吞噬資產擴充體量……我不覺得他們這麼做一定是合法的,他們這裡面肯定有人有問題。我希望你早點脫身,不然說不定會被牽扯其中自身難保!”
葉燃盯著成勳:“你說什麼?”
——
停車場內,賓利車旁,手中折著西服的男人,表情陰鬱,周身氣壓極低,從他身邊走過的路人都能看出來此人現在心情不好,需提速離開他的死亡半徑。
可就是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王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戴回那些珠光寶氣的首飾,行走之間,她穿的高定高跟鞋,在停車場的石板路上,踩出踢踏踢踏的回聲。
她走到方謙一面前,笑臉相迎地寒暄:“方總,聊聊?”
“不好意思,沒時間。”
王眉沒招人待見,她也不惱,反而好似預料到了,低頭抿嘴笑了笑。
“方總,說真的,我以前總覺得,您和我談合作的時候,雖然說不上平易近人,但也沒這麼大敵意。可能最近心境不一樣了,身邊的人和事換了,感覺您也不再是密不透風高高在上的了,反而是處處漏洞處處煙火,讓人意外了不少。”
方謙一抬眼,薄涼無比地看著王眉。
他雖然沒說話,但眼神中的寓意呼之欲出,他在跟王眉下最後通牒,他讓她滾。
可王眉才不想滾,她不但不滾,還要也倚在賓利車旁,沒臉沒皮地與方謙一併排。
“方總,我知道您看不上我,在您眼裡,我不值一提,像浮游蝦米,像跳樑小醜。但那並不是因為我能力不行,而僅僅是因為我們從事的行業不同。”
“您是金融行業最年輕的領軍者,手握經濟命脈,隨手就可以決定其他行業的生死。而我只是身處經濟次生環境之下的從業者,經濟繁榮,我們有飯吃,經濟沒落,我們最先餓死。”
“可是,即便是處於這樣的行業,我仍然做到了業內第一。我一手包裝起了默默無聞毫無業務能力可言的成勳,一年之內就讓他衝上頂流。我懂得用專業的人幹專業的事,成立自己的傳媒公司萬如傳媒,外包旗下所有藝人的商務宣傳,我有商業敏銳度,知道選好的劇本、仔細雕琢演員,為每個藝人量身打造經紀計劃。我在業內的口碑有目共睹,帶領旗下藝人斬獲大獎無數。您為什麼就不考慮一下……”
“王總未免太謙虛了,你何止是在業內的口碑有目共睹?”
方謙一打斷王眉,嗤笑了一聲:“你的談判能力才是出類拔萃,先是旁敲側擊說我因為葉燃而失了水準,讓我生疑生忌,再說自己能力很強,是內娛最值得合作的商務夥伴,可以助榮信傳媒走的更高更遠。話雖然說的好聽,可我還是那句,想要和我談,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夠不夠。”
方謙一轉頭,目光如劍般刺透王眉:“你以為白林宇投了兩千萬給你的萬如傳媒沒人知道麼?還是你以為你和白林宇籤的對賭協議具體內容不會外洩?”
王眉神色一凝:“你?你怎麼會知道……?”
方謙一譏笑:“沒什麼本事,也敢玩資本。我們這個行業,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沒有秘密?”
沒有秘密的行業豈不是處處都是背叛和陷阱?
王眉心裡波濤駭浪,她知道資本圈水深,但是沒想到水這麼深,但無論怎麼樣,她面子上還得穩住,甚至還帶著一絲勝利者的笑意:“方總,恕我見識淺薄,不知道您資本圈裡的事。但您有興趣聽一下我們娛樂圈的八卦麼?或者說,是你的下屬葉燃的八卦?”
方謙一不屑一顧:“很抱歉,我不感興趣。只是下面一個幹活的下屬,我為什麼要知道她的事?”
“哦?”
王眉不氣餒,感情方面的陰謀陽謀她遠比方謙一老道,她輕鬆揭開方謙一的老底兒,卻還是顧著他的面子:“我想如果方總您真的對葉燃不感興趣,恐怕今晚我也見不到您了吧?總歸還是有點同事情誼的,您說對嗎?”
“還記得上一次同學聚會,葉燃就用過這種沒節操的招數,但她請的是金遠山的二兒子金承安,那個時候她剛和成勳分手,一晚上失魂落魄,不知道打碎了多少個杯杯碟碟,最後還是金承安這個冤大頭買的單。我本來以為這次也是金承安,沒想到她葉燃有點水平,傍上您這位金主。”
“不過,葉燃和白林宇是同門師兄,您應該是知道的吧?”
方謙一冷冷地看著王眉:“我知道,所以你想說什麼?”
方謙一知道白林宇是葉燃師兄的事,也知道白林宇要挖葉燃,但方謙一顯然也知道,王眉要說的不是這些事。
“我只想提醒方總您一下,小心身邊的人。搞不好是什麼商業競爭對手派來的臥底呢?”
“畢竟當年葉燃和白林宇私交甚好,我記得葉燃還給白林宇打過電話煲,全都是半夜十二點以後,一打就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我很好奇,他們一男一女,大晚上的到底有什麼要說的。”王眉裝似無意地講著,“還記得那個時候,葉燃和成勳剛在一起沒多久,成勳在外面拍戲,她就在學校和白林宇眉來眼去,她和成勳一週的通話時間也抵不過她和白林宇一晚上的通話時間。嘖嘖,就這樣,最後分手了還要賴成勳對不起她。”
“方總,您知道葉燃今天為什麼在聚會上玩得這麼開麼?”王眉繼續突破方謙一的心理防線,“因為葉燃之前就經常和金承安去夜店廝混,成宿成宿的不回家,有一陣子還住在了金承安在東邊的大平層裡,白日晚間地膩在一起。你說,這樣的女朋友,成勳有理由不分手麼?”
“方總,可能在你們看來,葉燃和成勳分手的事,是因為葉燃出了事成勳沒站出來,但事實情況卻是,成勳對葉燃早就心灰意冷,只是割捨不下才遲遲不分手。到頭來只好我做惡人,棒打鴛鴦,但我從頭至尾都沒覺得我做錯了什麼。相反,我還覺得是成勳懸崖勒馬及時止損。”
王眉察言觀色,看著方謙一漸沉的臉色,不禁喜上眉梢,再接再厲又添一把新火:“方總,難道您不覺得,有這樣與對家合夥人糾纏不清的屬下,是您的一種負擔嗎?聰明人從不把雷埋在身邊。我相信您有自己的決斷。”
“您好!您叫的代駕到了!請問是您二位叫的嗎?”
代駕小哥的聲音洪亮,瞬間打破凝重氣氛。
王眉氣得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眼瞅著方謙一心緒不寧就要中計了,來了個傻逼代駕是什麼意思???
老孃的好事兒全讓你攪和了!!
——
葉燃處理完成勳的事,急急地往停車場走。
她是真的很著急,原因有二。
第一是她離開的時候方謙一臉色太差了,像是被人搶了玩具的小男孩,差點就要原地砸牆了。第二是她現在安全感盡失,她急需看到方謙一那張能使人安定的臉。
葉燃覺得這路好長好難走,她穿著高跟鞋,吃力疾走,看到遠處賓利車隱隱亮出的燈光,卻突然停下來了。
也許不用看到他,就那種橙黃色的暖光就足以讓她慰藉。
或許她真的是歐皇附體,在她最疲累的時候,方謙一如神降臨。
那個時候,她工作失敗,戀愛分手,全網被嘲,她東躲西藏,居無定所,拖著亂七八糟的生活疲於奔命。
可就在搬進新家的第一天,她遇到了方謙一。
方謙一穿著一身名牌西服,欠揍地走進她的房間,對她指揮來命令去,最後兩人結下樑子。可沒想到的是,他就是她的新老闆。
在那之後的每一天,方謙一用自己的節奏、自己的方法,教她、帶她,把她的生活拉入正軌,讓她自然而然地信任他、依賴他,再以自身無比強大的實力,力挽狂瀾般逆轉了她的人生,給她升職加薪,告訴她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讓希望的陽光重新照進她本已經打算得過且過的生活中。
葉燃這才發現,方謙一在她生命中已經扮演了無人可及的重要角色,她甚至無法想象,沒了他的日子,她該怎麼辦。
萬幸,她應該不會沒了他。
“老闆!”
葉燃在方謙一身後,又脆又甜地喊了他一聲。
副駕駛的門開著,方謙一長手長腳地坐在裡面,從後面看,可以看見他右手夾著一根菸,在漫不經心地燃著。
葉燃以為方謙一沒聽見,小跑幾步剛要再喊一聲,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賓利車內煙味兒沖天彷彿煉丹,本不怎麼抽菸的方謙一腳下已經攢了一小片按滅的橙色菸頭,沒有菸灰缸的情況下,他竟無所謂般把菸頭按在深紅色的車內飾上,一塊又一塊黑斑,已經把副駕駛摧殘得沒眼看了。
“造孽啊!!老闆,你在幹什麼???”
葉燃心疼地跑過去揉擦真皮內飾,心裡想著,這不會是那種車內一體的內飾吧???
那換的話得花多少錢啊!這不是糟蹋錢嗎!!!
“聊完了,捨得回來了?”
方謙一抽菸抽得太狠了,今晚他本來就喝得多,只是之前心情好沒太醉。但是到了這個時候,酒精加上尼古丁的刺激,讓他彷彿變了一個人,連聲音都沉了很多,帶著十分危險的氣息。
葉燃被這樣陌生的方謙一嚇得抖了一下,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老闆,你、你怎麼了?你好像是喝醉了。很醉很醉的那種。”
和之前的喝醉完全不同。以前的方謙一,再怎麼醉,腦子總是清醒的,還能時不時懟一句葉燃,可此時,葉燃完全感受不到方謙一想逗她懟她,她感覺方謙一恐怖到能隨時伸手擰斷她的小脖子。
“往後退什麼?我有那麼嚇人麼?”
“沒沒,一點不嚇人。”
葉燃像是在誇大老虎像hellokitty一樣可愛,但身體本能地沒憋住,又嚇得抖了兩抖,即便如此,她還是佯裝鎮定,開心道:“那老闆,我們回家吧!明天中午我們還要吃螃蟹和白蝦,還有你給我帶的小點心……”
“不了,我今晚還有事,你自己回去。”
“?”
葉燃沒反應過來:“都晚上十一點了你有什麼事,你不回來那些河鮮我不會弄的……”
“那就別吃。”
“……”
再怎麼反應遲鈍,葉燃也聽出來了,方謙一非常不爽,並且他也不打算讓葉燃爽了。
“那、那您要去哪?我給您叫代駕,送您去……”
“不用,”方謙一按滅最後一根菸頭,“我叫了人,已經來了。”
阿斯頓馬丁特有的發動機轟鳴聲由遠及近,方謙一作為它的主人,對它極為熟悉。轉眼之間,銀灰色的超跑已經風馳電掣般停到了他們面前。
從駕駛室裡,走出來一個女人。
這女人很美,長髮大卷,柔順地掛在隆起的胸前,即便是接近半夜,她也有著極高的職業操守,一身高階商務休閒西裝,包臀西裙恰到好處地裹住她曼妙的曲線,一雙淺黑色高跟鞋之上,是她肥瘦有度的白腿,輕輕搖擺之間,讓人遐想連連。
“老闆,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老闆?
葉燃愣住了,印象中,方謙一沒有女下屬。
但這女人卻是他的下屬,而且是可以開著他的車,半夜接送他的美女下屬。
不知道怎麼了,葉燃突然有種自己在方謙一心裡獨一無二的地位被取代了的感覺,心裡沒由來地酸酸的。
那女人躬身從駕駛室拿出黑色保溫杯,步履優雅地走到方謙一面前,把保溫杯遞給方謙一。
方謙一皺眉:“這是什麼?”
“蜂蜜水,加了一點百香果,沒有那麼甜的。”
方謙一醉酒後愛喝點蜂蜜水抑制頭疼,葉燃是知道的,但是她卻從沒想過給他泡一杯,她總是預設方謙一無所不能,他不需要人照顧,也不需要人呵護。
可此時,相比於面前這個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且凹凸有致的美女下屬,葉燃有些無地自容。
這次,她不是心裡酸酸的了,而是疼疼的,像是有個小針在扎。
“你做的總是加太多蜂蜜。”
方謙一隻抿了一口,就皺著眉頭遞給了那女人,雖然話語間是埋怨,但葉燃敏感地聽出了他們兩個人之間關係很好,好到甚至比方謙一和她的關係好多了。
葉燃的心在滴血。
方謙一把杯子還給那女人,轉身看著葉燃,表情很明顯地變冷,他沉聲吩咐:“你打電話給老王,讓他送你回去,後備箱裡的東西也讓他幫你抬上去。”
葉燃明知道答案,卻還是想掙扎:“那你明天回來嗎,我中午等你一起吃飯……”
“不回去了,這幾天我都有事,等了也是白等。”
葉燃低下頭:“……知道了。”她咬咬嘴唇:“那老闆您忙,我不打擾您了。”
“葉燃。”
葉燃以為方謙一回心轉意,眼裡立刻有了光,抬頭問他:“怎麼了?”
“能把我的手錶還給我麼?”
“……”
葉燃愣了愣,彷彿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她右手腕的那塊歐米茄變成千斤巨石,沉得她抬不起胳膊來。
“我給你表,是希望你在參加公司活動時候戴,而不是在參加前男友聚會的時候。這點希望你搞清楚。”
“我知道了……”葉燃把表摘下來,遞給方謙一,語氣卑微,“老闆,這點是我做得不好,我以後一定會注意的……”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
方謙一拿回表,轉身進了阿斯頓馬丁的副駕駛,一直在一旁看戲的女人意味深長地看了葉燃一眼,轉身跟了上去,進了駕駛室。
葉燃抬頭,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卻正好看見副駕駛的車窗下沉一點,方謙一白皙有節的手伸出窗外,把那塊剛剛還戴在自己手腕上的表無情地扔到了車外。
跑車起步,倒黴的表被車輪無情碾壓,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