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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素乏平生半面

杜見遙早有提防,在他鬼爪伸來之前一巴掌狠打過去,瞪圓怒眸,喝斥道:“滾出去!”

她把沉玉推出門外。沉玉不甘心,橫腳插入門縫硬是擠進來。

“杜老闆,這可不行,伺候不了你我沒辦法交待呀!”

他就像條惡狗,死皮賴臉。

杜見遙一怒之下用力壓門,差點夾斷沉玉的腿,沉玉痛得哀嚎,只好退出門外。

“杜老闆,你這樣欺負人,我要告訴齊司令!”

臨走前,他拋下一句狠話,杜見遙只當耳旁風。為了不讓齊承灝起疑,她換上軍裝,戴上軍帽,精神抖擻地“上臺”了。

齊承灝兩手託在下顎處,抬眼打量好一會兒。她個子高,肩也挺,穿著軍裝英氣十足,不像生病的樣子。

他故意說:“沉玉說你昨晚沒睡好,臉色很差。”

杜見遙莞爾道:“回先生,睡得還行,只是早上被催命似敲門聲擾醒了,怪難受的。”

她暗中反告沉玉一狀。齊承灝聽懂了,不動聲色說:“你跟著我就要守我的規矩,不能懶散。我可不是肖遙,會對你優待。”

杜見遙抿了下嘴:“那先生要我做什麼?我只會唱戲,手不能打,拳不能提,重物也扛不了,替先生寫兩個字倒成。”

戲子,下九流的,大多都沒念過書。

齊承灝頗意外。

“你會寫字,讓人想不到。”

杜見遙垂眸回道:“我祖上是在京城為官,到父輩家道中落,遇同僚陷害成階下囚。小時候我有讀過幾年書,認得幾個字。”

說完,她睨了齊承灝一眼。

齊承灝蹙起眉,像是在思索,可過了很久也沒想起什麼,只將一疊公文交給她。

“你抄報告。”他指下門外的那張小桌,“坐那兒。”

杜見遙一言不發,抱著公文坐到外邊辦公,開啟一看,全是些無關緊要的檔案。

隨後,沉玉知道了杜見遙的待遇,嫉妒得瘋狂,想想自己做了這麼多事,竟然只當了個勤雜兵,連齊承灝的門都摸不進去,到頭來還是被人看不起,憑什麼杜見遙一來就能和殷副官平起平坐?

他把眼都妒紅了,又拿出搬弄事非的那一套,混入部隊有意無意地說杜見遙的不是,僻如當初在臺上怎麼打壓別人,臺下又把龍套當奴隸使喚,還有杜見遙是個賣屁、股的,陪睡過不少人。

戲子不都是這樣的嘛。

聽的人多了,把這話當了真,久而久之也就傳到齊承灝耳朵裡。

“以後誰再亂傳,直接槍斃。”

會上,齊承灝下了這道命令,提及時不溫不火,分量卻是十足。

這罵杜見遙是娼的,不就等於在罵齊承灝愛嫖,誰得罪得起?眾人很尷尬,面面相覷,不敢往下說了。

杜見遙就坐在齊承灝身邊,自始至終都很平靜,到會末無人之時,她有意無意地說:“天下人都看不起唱戲的,連同行都是如此,誣賴誹謗是常事。沒想到齊先生倒肯為我說話。”

明面上是道謝,暗地裡卻是在暗戳沉玉。齊承灝怎麼會不懂?他冷笑著說:“我不是為你說話,我只是不喜歡軍紀混亂。”

杜見遙聽後很識相地垂下眼眸,整理起桌上殘留的檔案。她似乎有些委屈,眼眨得比平時快,纖長的濃睫微顫著。

齊承灝默默地看著,目光浸潤到她身上每一處,審視她的忠誠。他不由在想:當初她對肖遙是不是也體貼入微?是不是也會備好西洋咖啡,加半勺糖,兩勺奶,放在公文桌左手邊?

莫名的,他嫉妒起一個死人,同時,他又懷疑她的忠誠,是否一滴不漏的只忠於他?

杜見遙知道他在看,裝作安分守已。其實她一直有下毒的心思,但仔細想想這太便宜他了。肖遙的命和尊嚴、她的戲、還有她求安定的心,舊債添新仇,只用一條命來抵,太虧。她要奪走他最在意的東西,權利、軍隊等等這些,也讓他明白一無所有的滋味。

論唱戲,世上誰比得過她?

曾經她在臺上唱戲;如今下了臺,她仍然能唱的。

忽然,齊承灝把一份檔案扔了過來,說:“近幾天要去京城,你這裡也準備準備。”

“京城?”杜見遙聽著這兩個字莫名有些慌,她好不容易從那裡逃出來的。

齊承灝抬頭,烏黑的眸凝著冰,十分不滿地反問:“有問題嗎?”

杜見遙直說:“我不想去,怕勾起傷心事。”

齊承灝嗤笑一聲,不屑於她的脆弱。他把手放到公文桌上,十指相抵,擺出尖塔的形狀,很無意的小動作是自負的證明。

“如今什麼事會讓你傷心?”

他像是在套她的話。

杜見遙緊張地抿下唇,快速地想了下,說:“爹孃死了,世上也沒親人。現在能讓我傷心的,就是吃不飽穿不暖,沒有瓦片遮頭,唱不了戲。”還有……肖遙的死。

“很好。說明你還想活,不過沒了我,你一定活不了,所以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去幹,否則你的傷心事都會成真,明白了嗎?”

赤裸裸的威脅,連反駁的餘地也不給。

杜見遙揚起一抹明晦難辨的笑,點點頭:“好,我去準備。”

三日之後,一行四人便裝坐火車來到京城。杜見遙闊別十幾年的地方也易主了,如今沒有皇帝,只有大總統,姓曹,聽說花了不下千萬元才賄到這個寶座。

出了火車站就有車來接。司機畢恭畢敬地稱呼齊承灝為“六爺”。齊承灝卻板著臉,糾正他:“叫我齊司令。”

司機笑得訕訕的,馬上敞開車門。

“齊司令,請您上車。老爺和夫人都等著呢。”

齊承灝鑽到車內,脫下簷帽自然而然地交給杜見遙。杜見遙微愣了會兒,接過簷帽坐到他邊上。殷副官與沉玉則坐另一車。

齊承灝趁坐車的空檔翻了幾份公文,上面都是軍情,以及幾位元帥的來往信件。這些絕密資料他從來不讓人碰,杜見遙懷疑他又是在試探她的忠心,所以一直轉頭看向窗外。

車子駛過柳蔭街,途徑恭王府,昔日大貪官的府邸已經歸了洋教會,進出之人都是高鼻深目,再往前便是杜見遙兒時的老宅,朱門緊閉,不知過戶給了誰。

杜見遙看到門前石獅子就像看到故友,不禁把眼貼到車玻璃上。

“這裡我好像來過。”齊承灝突然說,“總覺得眼熟得很。”

杜見遙嗤笑:“齊先生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怎麼會不熟呢?”

齊承灝微微搖頭,劍眉微蹙,努力在回憶什麼,每次快要抓到零星半點,腦中又是一片空白。

他小時候生過場大病,醒來之後忘了很多事,沒多久父母又把他送到國外留學,一呆又是十幾年。

想到這些,他撇下嘴角,挺無奈的。

杜見遙看出他有心事,放膽問道:“齊先生有不開心的事?”

“與你無關,把頭轉回去。”

齊承灝口氣不善,忽然之間又變成很冷血且不懂感情的人。

車繼續開了三刻鐘,終於到了齊承灝的宅子,紅牆綠瓦屹立在歷史長河中近百年。

齊家世代為官,到了朝代最後動亂他們投靠了洋人,成了買辦。或許是商人的市儈浸潤到齊家的血脈裡,從齊父這輩起就以利為先。當初杜見遙家道中落,被人誣陷,齊父不但沒出手相助,甚至為撇清干係暗中踩了幾腳,吞掉不少好友家產。

得知要見到這位“叔父”時,杜見遙又恨又怕,心想萬一被認出來,這道門就出不去了。進門之前,她特意以針織圍巾遮住大半張臉,然後將鼻樑上的平光圓框眼鏡戴端正。

齊承灝西裝大衣筆挺,英姿颯爽走在前,一入門庭便是眾星拱月。管事、婆子、齊家大太太個個圍擁上來,恨不得每人分一塊立馬吃了。

齊家大奶奶最疼愛這小兒子了,握著他的手,噓寒問暖足足半刻鐘。終於,她把眼睛移到杜見遙身上,“噝”地抽著氣,好奇問道:“這是哪位?”

她的眼睛精亮得很。杜見遙怕被認出來,不由低下頭。

齊承灝立馬回道:“我的副官,姓杜。”

話落,他就把齊夫人拉走了,變相替杜見遙解了圍,但是醜媳婦終究要見“公婆”,杜見遙只得硬著頭皮往裡走,終於見到當年的“叔父”。

如今齊父也有五十多歲,穿著黑底雲紋馬褂,戴著瓜皮帽,臉胖腹圓,好似彌樂佛。看到他,杜見遙便會想起自己的父親,如果他還在世,姚家也是齊樂融融,說不定她還多了弟弟妹妹。

老天爺就是這麼不公平。

杜見遙在狼穴裡周旋,乖巧地站在邊上當個擺設,遇上有人問話,方才勉強地回幾句。

齊太太說:“我總覺得杜副官很眼熟。”

杜見遙聽見了難免心驚,畢竟她曾是她的“兒媳”。暗中,她悄悄地瞥向齊承灝,他只顧著與幾位哥哥說話,並沒將她放心上,於是她又偷瞄齊老爺,一看這“公公”正緊盯著自己,那雙眼與齊承灝一樣毒辣得很。

杜見遙頓時不自在了,像是被人提住後脖頸無法動彈。她清清發乾的嗓子,眼眸低垂,即便如此也沒能逃過齊老爺的問話:

“你從哪兒來?祖上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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