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孟啞巴
六個包子四個人分,顯然是不夠的,起碼,不要指望能吃飽。但對這次考核而言,已算有了結果。
當狗娃他們四個被帶離時,其它孩子,多數還打做一團,少數明白過來的,也陷在泥潭裡難以拔身而出,最後落的同樣命運,又被裝回木籠裡。
已打的精疲力盡,伸手一拎,就提溜回籠。當木籠門落下,許多人還只是為失去包子而難過,為身上的傷而落淚,遠沒意識到,他們到底失去了多重要的機會。
直到重新上飯,他們才發現,待遇和以前不一樣了。沒了米飯和肉,只有餿湯爛菜,以前家裡餵豬的湯食,都沒這個入味。
不過希望仍在,那些兇惡的大爺說了,七天後還有包子。至於誰能活到七天後,他們就不管了。
但這些都已和狗娃他們無關,在別的石室裡,他們透過孔窗看到了昔日同伴的處境,慶幸之餘,又有些忐忑地面對打量他們的人。
留意到他們的視線,麻七問,“沒喝到餿湯爛菜是不是很高興?”
幾人誠實點頭,包括狗娃,都為逃過這劫感到高興。
“是該高興,但也別高興太早。”麻七指指那些仍在木籠裡渾渾噩噩的孩子,“將來,他們其中某些人還會與你們站在一起。無數事實也證明,吃過餿湯爛菜,當過豬狗,以後遠比一開始就脫穎而出的人,走的遠,活得久。”
“嘁。”乙八不屑撇嘴。
麻七看他一眼,也未斥責,只淡淡而言,“以後你們會跟不同的師傅,學習不同的本事,學的好用的好就活的好,反之,呵,我獸營不養廢物。”
“我等一定好好學,不辜負您的栽培。”乙三代大家表態。
“辜負我不要緊,別辜負自己小命就行。”奈何麻七不買賬。
乙三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吭哧喘氣,乙八捏緊拳頭,但終究沒敢揮打出去。
“在獸營,考量一個人,從來只看他做到什麼,從不看他能說什麼。”蔡鬼接過話頭,著意看了狗娃一眼,“有什麼心思,都用在訓練上,在這裡,只注重能力,投機的一時,投機不了一世。”
他這番說辭,頗得乙三乙八擁護,都齊刷刷用極其輕蔑的眼神,鄙視了狗娃一下。
狗娃厚臉皮,統統吸收無視。
“甲七,輸的甘心麼?”蔡鬼問那個並未跟風的孩子。
“我吃了兩個包子。”甲七說。
他本來就想要兩個包子,也吃到了,不算輸,更談不上什麼甘不甘心。
蔡鬼一笑,指指身旁高壯的大漢,“老驢,乙三乙八你帶走,好好打磨一下,勁兒可別再使過了,上頭這回要的多,苗子又沒那麼好抓了。”
“行,那俺悠著點。”叫老驢的漢子笑著答應,但聽語氣,估計能“悠”的程度也有限。
但乙三乙八反而鬥志昂揚。
“這孩子。”蔡鬼指指狗娃,“給啞巴送去。”
在場好些人都是一愣,老驢都忍不住問,“確定?啞巴手可比俺們黑多了,教一個死一個,至今還沒見誰從他手底下活著出來,上頭都不讓他再教了。”
“要我再說一遍?”蔡鬼反問。
一眾手下噤若寒蟬,狗娃的去處就這麼定了。
聽說他要跟的人那麼兇殘,乙三乙八不無幸災樂禍的意思,只是沒高興太久,心中妒火又起。
“甲七,你跟著我。”蔡鬼向甲七招手。
乙八按捺不住,“為什麼是他跟著你?!”
蔡鬼斜他一眼,“在這裡,你還沒資格問‘為什麼’。老驢,以後再有人不清楚狀況,就地打殺,讓他去跟閻羅王問‘為什麼’。”
“好咧。”老驢似乎特愛幹這種事,答應的那叫一個痛快。
乙八又一次捏緊拳頭,青筋都要暴起來,但要揮打出去,勇氣仍然不夠。
“行了,該去幹正事了。”麻七結束了這次會面,掃一眼那四個孩子,淡淡一笑,“希望你們能活著出獸營。”
之後,他們沒有說話機會,就各自被帶走。
甲七經過狗娃身邊,“好好活著。”再較量一次的意願很強烈,可見有些事,並不像他說的那樣輕描淡寫,毫不掛懷。
狗娃回他一句,“我娘還沒給我改名字。”
甲七愣了愣,顯然不懂這句話背後的故事。跟蔡鬼走遠,仍在琢磨……改名和活不活著,有什麼關係?
狗娃最後一個被帶走,他要去見的孟啞巴,從來不參與這種事,分給他孩子,就往死裡練,不分,也不會去要,相當安分守己。
從石洞出來,穿過長長甬道,來到一座山谷裡。山谷四周,皆有圍牆瞭臺,山腰谷底,巡邏的身影時隱時現。
防衛如此嚴密,想要逃跑並非易事,狗娃暫時息了念頭,隨叫馬明白的漢子一路往谷底西側走。
西側背陰,越走越涼,狗娃嘴巴不自覺咧開來,他要去見得,多半是個怪人。這邊已經少有人居,除了負責巡邏的衛隊,很少見人過來,但離孟啞巴的窩,仍有一段距離。
終於到了,馬明白推著狗娃進了又陰又暗的窄洞。洞道狹長幽深,多是自然形成,只少少幾處有人為砍鑿過的痕跡。
摸黑走了幾十丈,前面才有微光隱現,馬明白遠遠就喊,“啞巴,是我,大明白,上頭讓我送你一個小崽子。”
馬明白邊喊邊走,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砍一刀似的。直到洞深處傳來敲打石壁的聲音,他才鬆一口氣。
又走十餘丈,豁然開朗,一個大石室出現。但只有入口處點著一隻火把,裡面到底多大,有些什麼東西,陰陰暗暗,看不清楚。
五十來歲的精瘦老人,坐前面條石上,打磨著手裡的短刀。
那把刀造型別致,刃鋒極薄,倒月狀,背厚身窄,擠了一長一短兩道血槽。
看刀一眼,馬明白吞下口水,把狗娃往前一推,“啞巴,人給你送到了,好好調教吧。”
孟啞巴點點頭,繼續磨刀。什麼話沒說,也可能是根本說不出,畢竟叫啞巴。
“那我先走了。”馬明白一刻不想多呆,轉身走了。
狗娃其實也想走,但暫時不可能,只好走去老人身邊,乖巧蹲下,“爺爺,他們管我叫戊六,新來的,聽說您最慈祥,就過來了。”
嚓嚓。
刀擦磨石頭,聲音難聽。
孟啞巴頭也沒抬一下。
狗娃仍舊蹲在那兒,“爺爺,以後有什麼活兒,全都給我幹,別看我小,我有力氣,什麼都能幹的來。”
為了證明這點,還捋起袖子,把小胳膊露了露,是挺結實的,但依然細的不行。
然而這番賣弄,仍舊沒有什麼效果,甚至換不來一個眼神,如果不是活生生坐那兒,手還在動,說他是泥塑木雕的,狗娃都信了。
想了想,眼珠轉轉,狗娃又開口,“爺爺,鍋跟米在哪兒?我做飯也可好吃了,我做給您吃。”
這次孟啞巴終於有了反應,抬手往右邊角落一指。
“您等著哈。”狗娃起身走過去。
鍋碗瓢盆一應俱全,還有小半袋米,都是白花花的精米,天知道看到這些,狗娃有多激動。
再旁邊搭著簡易灶臺,柴火也不缺,狗娃立時起火做飯,才吃兩個肉包子的事,丟腦後去。
甭管誰家的米,狗娃都不敢浪費,煮的是稀飯,粥都捨不得熬,更別提蒸乾飯吃。
做熟了,摸摸肚皮,起身招呼孟啞巴,“爺爺,吃飯了。”
孟啞巴已經不再磨刀,聽到招呼,徑直走去一塊石臺坐下。
狗娃盛了飯端過去,又把翻出來的小鹹菜擺上,這才端了小半碗飯,蹲在一邊陪著吃。
孟啞巴自吃自的,也不管他。一碗飯吃完,碗放旁邊,狗娃就會去再盛一碗過來。
到第四次,孟啞巴才拿筷子壓在碗上,示意已經飽了,不用再添。
狗娃瞅瞅鍋裡,“爺爺,剩飯不好,浪費糧食,我肚子還有地兒,再吃一些。”
孟啞巴沒任何表示,他趕緊過去把碗添滿,滋溜滋溜喝起來。這時再看孟啞巴乾瘦陰沉的臉,竟有些和藹可親起來。
吃飽喝足,自然是他收拾,孟啞巴就看著,既不指點,也沒要訓練他什麼的意思。
做完這一切,便閒下來,狗娃坐去孟啞巴不遠處,沒話找話的套近乎,“爺爺,今兒聽他們說,您是這兒本事最大,最厲害的,能跟著您學東西,真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面對如此不加掩飾地溜鬚拍馬,孟啞巴就跟泥胎一樣,眼皮都不抬一下。
狗娃只得又換說辭,“爺爺,今天你跟他們鬧著玩,可有點太讓著他們了,下次咱不光要讓他們碰不著,還得踢踢他們屁股,不然他們不曉得誰最厲害。”
狗娃說的是搶包子之前,多人的一次匯演,孟啞巴也在其中。他們演練的是在亂戰中如何躲避,如何反擊,如何不被纏住,當然,最重要的是教大家如何拿到包子。
可惜了一片好意,最後沒一個照做,狗娃和甲七他們,最多也就用了一二成,其它全靠自己發揮。
其中孟啞巴是最不出彩的,動作最少,除了偶爾閃躲一下,幾乎就是跑龍套的邊緣人物,但只有留意了才會清楚,從始自終,只有他沒被別人碰到過,一下都沒。
一旦有人撞來,也不見他有什麼特別動作,但總能輕巧避過,有時數人一起撲向他,他也能不慌不忙從其中穿插而出。
動作不是很快,但每一步都很準確,間不容髮間, 貼擦而過。如果他想搶包子,別人肯定一個也撈不著。
聽狗娃說起這個,孟啞巴終於有了反應,抬手一指右邊的青石板,示意狗娃過去。
狗娃乖乖過去,打量一眼,“爺爺,這兒挺乾淨的,不用打掃。”
一回頭,嚇一跳,孟啞巴竟然就在身邊,剛要說法什麼,枯瘦如柴的手揪住脖頸,把狗娃放躺在石板上。
狗娃摔打慣了,不覺多疼,但上面是真涼,“爺爺,你想我在上面睡覺?能不能給張毯子?”
啊吧。
孟啞巴第一次發聲,嘴巴張開了一瞬,由下而上,狗娃看地清楚,他竟只有半截舌頭。
背脊頓時比石板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