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小孩子的生存之道
山陽城西,離城牆一街的大片區域,是縣裡窮人雜居的地方,多是小夥計小雜役,也有些車把式、小手藝人,總之,多靠手腳或力氣養活一家老小。
放在平日,頂多過的苦些,可一天三頓,總有一頓能吃飽。但今年雪災,商路幾乎斷絕,靠此吃飯的人先受打擊,幾乎沒了收入。
沒有收入,就沒有消費,各行各業都未能倖免。百業蕭條,這裡的哭聲、吵鬧聲,明顯多出許多。等到晚上,才會很快安靜……太冷了,嘴巴會凍住。
其中有條名曰富貴,卻處處透著寒酸的陋巷。巷子裡還是土路,雪化成泥,冷了又凍住,再鋪一層雪,走上去極易摔跟頭。其中一道道的劃痕、凹坑,都是人用身體戧出來的,大小都有。
打巷口進來第四家,不大的小院裡,只有三間土胚房,這時廚房還亮著,並不是點了燈,是灶膛裡燒著柴。
鍋裡水沸騰著,黃乎乎一片,就賣相來看,引不起什麼食慾,但小妮、趙瓜都眼巴巴看著,不時吞嚥一口口水。
鍋裡面有樹皮草根,還有少少的糟米,雖然少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湯能濃起來,大半還是靠它。
“狗子,能吃了麼?”趙瓜終是忍不住,按著肚子問。
狗娃起身,拿鍋勺進去攪攪,感覺差不多了,“拿碗。”
“好咧。”趙瓜積極地拿了三個碗,擺在灶臺上。
狗娃盛飯,不偏不向,但有一碗明顯稠一點點,他和趙瓜都沒碰,小妮只能被迫選擇。
拿嘴吹吹熱氣,趙瓜滋溜吸了一口,頓時燙的吐舌頭,但仍然捨不得吐出來,在嘴裡滾了幾滾,咕咚一聲吞下去,一道燙線直入胃裡,第二口就不敢那麼急了。
“狗子,今天又是什麼都沒有要到,光靠爺爺奶奶那點存糧,咱們能不能活到開春?”
趙瓜口中的“爺爺奶奶”,是這套院子原先的主人,大約六十出頭,雙雙凍死在冷炕上了。
從客棧溜出來,他們就到了這一塊。因雪災的關係,未免賊盜橫行,山陽現在夜裡是要宵禁的。但巡城兵卒不多,並不會到這邊巡查……就算人手充裕,也不會到這邊來,哪有盜賊會蠢到光顧家徒四壁的人家,比誰更慘麼?
沒人關注,也就便於隱藏,狗娃他們安心地躲在巷子裡,白天四處討吃食,跟叫花子搶飯吃。
其間值得一說的是,第二天趙瓜特意回去客棧附近打聽,周府的確派人來抓他們,但大的小的都沒找著,惱怒之下,把客棧砸了,害客棧好些天不能營業,但客棧老闆還要備上厚禮去周府謝罪。
趙瓜服氣某隻狗娃判斷的同時,也對橫行霸道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其後兩天,他們過得極苦,缺吃少喝就算了,畢竟偌大縣城能頓頓吃飽的也不多。每每到了晚上,那份冷才是真正難熬的。
城牆擋不了風,更隔不了冷,院牆就更坑,還把風寒順在縱橫的街道巷陌間,不間斷地往人身上打。都不如在山裡,還能找背風的地方刨雪窩子,他們這才知道,怎麼那麼多人被凍死。
他們是輕裝來地縣城,禦寒的厚氈都丟在了山裡,全靠抱一起互相取暖才捱過了兩夜。
就在他們都沒信心熬過第三天地時候,狗娃帶他們翻進了這家院子。起初趙瓜還以為他要做賊,雖然平時很鄙視這種行為,但快要凍死餓死地時候,他竟然發現,狗娃就算真偷什麼,他也不會阻止,甚至很大可能會幫忙。
幸虧不是。
狗娃說這戶人家兩天沒任何人進出,不是主人家出遠門不在,就是出了問題,不管哪樣,他們偷偷進來取暖,應該都沒事。
當他們摸進臥房地時候,那對老夫妻就倒在床上,被子踹在一邊,互相望著彼此,滿足地微笑著。
太過詭異,趙瓜慘叫一聲,嚇癱在地,小妮也捂著眼睛不好看。
只有狗娃表現平靜,進城地時候,城牆跟下多是病死的人,每個都面帶微笑,就好像是在這樣的天地下,死去才是最好的解脫一樣。
狗娃跪下來,給那對老夫妻磕個頭,然後出去找了鐵鍬,在院裡刨起坑來,流程熟練地讓人心疼。
趙瓜緩過來後也去幫忙,最後三人合力,才把那對老夫妻拖到坑裡葬了。
兩位老人死了肯定不止一天,如果不是他們,只怕化作枯骨,也不能入土為安,這樣一想,趙瓜心安理得地住下來。
老夫妻年歲大了,弄不來柴,才凍死在這個冬日。但這對狗娃他們來說難度不大,小妮都是撿慣了柴的,取暖的問題暫時解決了。
至於吃的,老人家米缸裡還有三四碗糟米……現在只剩兩碗了,不多的野菜乾也都給吃光,於是樹皮草根也進了鍋。
不管是什麼,只要還有的吃,多半就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三個孩子並未過多地為活著發愁,有些問題出口,也只是順嘴地事情,尤其趙瓜,該是最樂觀地一個了。
狗娃清楚,也就不費力去回答他的問題,但也不是沒事情要說,“今天你們出去,有沒有聽到奇怪地事情?”
“王老爺的小妾偷漢子算不算?”趙瓜笑嘻嘻問。
他口中的王老爺開著兩個綢緞鋪子,賺錢不少,家裡行三的妾室卻跟賬房夥計勾在一處,做出苟且之事來。事情傳開,大家都幸災樂禍地看熱鬧。在日子越發難熬的現在,也算難得的苦中找樂了,誰教王老爺為富不仁呢。
但狗娃要問的,顯然不是這種事情,小妮抬了抬頭,猶猶豫豫,但還是說了,“俺今天出西門撿柴,聽說負責埋屍地捕快老爺,在西山上刨出一個大坑,裡面全是小孩子的屍體,根本不是他們以前埋的。”
“這事俺也聽說了,好像怪邪性的,不是凍死也不是餓死,都是打死的。還不是一下打死,很多人打,打了很多天……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人啊!”趙瓜說著說著臉都白了,“都和咱們差不多大,他們父母就不找麼?”
“怎麼不找?下午我去看了,好多人哭的死去活來。”狗娃埋頭喝一口湯,好一會兒才抬頭,“也有很多沒人認領的,父母多半也不在了。”
畢竟凍死在城牆跟下的,已經數不清了。
“狗子,你不會無緣無故說這個吧?”這些天相處下來,趙瓜對他多少也算了解一些,無的放矢地廢話,狗娃說的一向很少。
“以後大家出門小心點。”狗娃提醒,“我想你們誰也不想躺坑裡去。”
“俺不怕,誰敢打俺,俺揍不死他。”趙瓜顯然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小妮卻明白了,以詢問地眼神望著狗娃。
狗娃想了想說,“小妮以後不要出城撿柴了,家裡這些桌椅板凳劈了,怎麼也能挨個十多天,我們每天再撿點,應該能撐更久。”
“拉倒吧,縣城是很大,可街上除了雪,啥都撿不著,乾淨地像是被刮過地一樣。”趙瓜吐槽,“別說樹枝了,樹葉都沒一片。”
“不是撿柴,是撿沒人的院子。”狗娃想過了,想活下去,只能從別家想辦法了。
做工,許多大人不要工錢,只要口飯,但還會餓死,更別說他們了。要飯,他們試過了,這年頭誰家盤子不是淨光淨,哪有省的給他們?
真有能剩下的,也是寧可餵狗,也不給人吃。
“狗子,你想的倒好,但像爺爺奶奶這樣的情況,不可能有那麼多。就算還有,也給咱們碰到了,你怎麼知道他家裡還有能燒的東西?”趙瓜不是存心抬槓,就是覺得人不都是蠢的,都快凍死了,還有什麼是不能燒了取暖的?
“自家的東西,捨得燒的不多。”狗娃說完,頓了頓,顯然也不是那麼有把握,“不管怎樣,先找到再說。找不到也有辦法,城牆跟下的壘垛旁邊都堆有圓木,偷一根能燒好多天。”
“……”趙瓜無語看他,“俺知道那叫滾木,打仗用的,偷了是要判死罪的。”
“沒那麼嚴重,我打聽了,要麼服五年勞役,要麼去邊塞充軍。”狗娃抹抹嘴,“不管去哪兒,不都有飯吃了?”
那為什麼別人都不敢偷?
趙瓜現在也學著用耳朵了,在城裡跑了幾天,不是隻聽八卦,也有許多雜事,恰巧這是其中之一,“狗子,俺可聽說,不管送去哪裡,至今還沒誰活著回來,你確定要偷?”
“要凍死地時候,你偷不偷?”狗娃問。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能不能別總遇到這種問題?
趙瓜想了又想,“你肯定有辦法不被逮著,對不對?”
偷已經不是問題,怎麼偷才是關鍵。
“到時候再說。”狗娃把變溫的湯灌肚裡去,“現在要緊的是出門要注意安全,我總覺得那些小孩子不是無緣無故被埋的。”
“要讓俺知道是誰,一定乾死他們!”一路過來,見多了生死,年紀雖還小,趙瓜卻已經有習以為常後的麻木,很難動情緒了,但同齡人的離奇死亡,卻讓他又有了久違的想法——感同身受。
將心比心,他不想被人從坑裡刨出來,怎麼死地不知道,誰幹的也不知道,恨誰怨誰,更不清楚。
“嗯。”小妮乖巧答應。
三人把鍋裡米湯喝光,就著熱乎勁兒,跑到院裡給老夫妻磕幾個頭,才轉回廚房,齊齊倒在不怎麼厚的草堆上,藉著灶中未熄的暖意睡去。
老夫妻的房間不敢睡,被褥也沒拿,拿了也沒用,還沒他們身上的衣服保暖。
就這樣,一連幾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