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幽冀風雲(九)
能左右幽冀戰局的,不僅有正在冀州數千裡戰場上拼殺的雙方將士。更有遠在雒陽的袞袞諸公。
光和六年時,因為黃巾軍來勢浩大,七州二十八郡同時舉火,大有席捲天下之勢,因而朝堂諸公,尚能勉強放下成見,團結一致。但這種團結是脆弱的,光和七年,幽州、荊州、豫州、兗州的黃巾軍都已被剿滅殆盡,實力最強的冀州黃巾也在盧植的連番進攻下,顯出疲態,張角三兄弟授首,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諸公意識到,新一輪的爭奪,開始了。
而這爭奪,由低至高可分為三層,最淺的那一層,是平叛功勞的歸屬。而縱觀整個平叛過程,漢軍共有三位主要將領有可以擺上檯面的功勞,第一位是北中郎將盧植,他在到任之初即大破神上使張程的十多萬黃巾軍,既然連戰連勝,最終將張角等人包圍在廣宗縣。
第二位是鎮賊中郎將朱儁,在他的率領下,官軍大破豫州、荊州黃巾軍,斬首數萬。
第三位是左中郎將皇甫嵩,在此公的指揮下,官軍不僅大破潁川、豫州的黃巾軍主力,更在東郡大勝東郡黃巾,斬首七千餘級,並擒殺黃巾軍東郡渠帥卜巳。
而在這三將中,朱儁曾被波才打敗過,並連累皇甫嵩被受困。因此,雖說他後來也多有斬獲,但戰功是肯定不如皇甫嵩的。
而餘下兩人中,皇甫嵩在汝南、陳國的功勞是要跟朱儁共享的,因此完全算在他頭上的功勞,則是在東郡擒殺七千多黃巾軍。
至於盧植,這可不得了了,人家對付的是實力最為強勁的冀州黃巾,而且一出馬,就擊敗了神上使張程的十多萬人,然後五戰五捷,將張角兄弟圍在廣宗。按目前情況的發展態勢來看,張角兄弟授首也是早晚的事。
而一旦盧植有了剿滅張角三兄弟的頭功,涿郡盧氏是說什麼也會成為像汝南袁氏、弘農楊氏一樣的頂級世家大族了——畢竟人家立的是再定河山的大功啊。
這可不得了了,因為如果只是會威脅到皇權,那朝中的世家大族或許還會替盧植辯駁幾句,畢竟皇帝是誰跟大家一點關係都沒有。但你說涿郡盧氏要凌駕在大家之上,成為頂級的世家,那就怪不得袞袞諸公一併說“不”了。
因為自世祖光武皇帝中興至今,已有兩百餘年,利益早就被各大世家大族瓜分完了。而一個新家族的出現,或另一個家族的突然壯大,都勢必會對其他老家族的既得利益造成巨大的損害,這一點,是誰都不願意見到的。
至於漢帝本身,就更不用說了,因為一旦盧植真滅了張角三人,那他的威望只怕放眼整個漢地,都找不到第二人可比擬,如果此人是布衣出身,那還好說,因為漢帝也需要引入一把新的利刃,來制衡逐漸失控的世家大族。但問題是,盧植背後,也站著一個同樣龐大的家族,且他本身,還是個經學大家,正所謂握筆能以文亂法,提槍可陳兵問鼎。漢帝可不想,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而何進與張讓為首的八常侍也普遍對盧植沒有好感,前者是因為盧植會直接威脅到他的兵權,後者則因盧植自出仕以來,就不但一直拒絕他們的示好,還一條心跟自己作對的緣故。
總之,朝中諸公在早朝之前,就已經定好了基調——平亂頭功,萬萬不能給盧植。
“啟稟陛下,盧中郎將所部正與賊戰於邯鄲。而眼下六月將近,天氣酷熱。陛下何不遣使勞軍,以激勵眾將士殺賊報國之心呢?”一個連名字都叫不上的議郎出班啟奏道。
“嗯,盧中郎將所部,近來屢立功勳,朕也確實該派親近之人去慰勞他們了。”漢帝點點頭,同意了這個提議,“左豐。”
當即有一身穿綠袍,馬面無須,眉毛習慣性深擰,眼眸小如芝麻的小黃門在玉階下躬身,用公鴨般的聲音道:“微臣在。”
“這勞軍重任,就交給你了。所需物品,一一由內庫撥給。”
“微臣遵旨。”
左豐的臉總是習慣性繃著的,目光中總帶著一股淡淡的陰鬱,再配上那雙黑中染霜的狼眉,光是打照面就會令人如芒在背。但偏偏有人喜歡這種如芒在背,因為他覺得,這種感覺可以時刻提醒身在薄冰之上的自己,保持警惕。
這個喜歡與狼為伴的人,就是張讓。自上次遇刺之後,張讓便一直託病在家,不再出門,但這並不代表,他對朝中諸事,就全然不管。
“李兒,陛下之託,汝定要全力以赴,切不可兒戲。”張讓靠在高高的炕壁上,斜著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左豐。
“孩兒謹記。”
“唔,你辦事,我是放心的。”張讓微微揚了揚右手,左豐用眼尾瞥見,連忙站了起來。
“侯爺,只是孩兒尚有一事不明。”
張讓銀眉一挑:“說說看。”
左豐身子躬了又躬,直至完全看不見張讓,方才開口道:“侯爺,這勞軍之事,事關重大,人選自然要慎之又慎。孩兒德行淺薄,可朝中諸公,為何不加阻攔?這實在令孩兒費解。”
“你們都下去吧。”張讓刻意壓了壓聲音,但這卻令他本就奇怪的聲音更顯怪氣。
“諾。”在旁服侍的諸人一併躬身,接著倒退著離開了房間。
“這蛾賊子作亂至今,多久了?”
左豐眉毛一皺,旋即答道:“回侯爺,已是一年有餘。”
張讓捏著手中那由二十八顆夜明珠串成的珠聯,雙眼時而打量著屋頂,時而看著自己埋在蠶絲被中的雙腿,良久才道:“數萬大軍,作戰經年。單是軍餉,便要以億計數。若再加上封賞撫卹,恐怕沒個二三十億不能夠啊。”
左豐是個聰明人,張讓這一說,他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孩兒此去定要替侯爺分憂。”
“你是個聰明人。”張讓眉眼一舒,這還是自遇刺以來,他第一次露出笑容,“這次平叛,可耗了陛下不少銅錢啊。而那些世家大族,家裡的錢山可都沒動過呢。李兒,你此番前往,就放手去幹,不必有太過的顧慮。”
“孩兒明白。”左豐雖面不改色,可心中,卻已樂開了花,張讓讓他放手去幹,那憑他的能力,還不能收上幾千車的財帛?
左豐正暗自樂呵,頂上的張讓卻忽然“咳”了一聲。
“侯爺有何吩咐?”左豐趕忙收起心中的歪念,背彎得更低了。
“盧將軍連破賊寇十餘萬,功塞天地。但子幹兄畢竟年紀大了,連續作戰一年有餘,該休息一下了。”
左豐心下一驚,但還是滿口答應下來:“孩兒明白。”
從張讓府上出來時,左豐眼中的陰鬱雖然不減,但心中卻是樂開了花。因為剛才,張讓已經替他指明瞭前路,他只要沿著這條路去走,不僅不會有任何風險,而且還能大撈一筆,賺得盤滿缽滿。
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左豐見了錢,手腳也不禁快了許些,領旨的第三天,便點起了勞軍用的錢帛,並從留守雒陽的北軍之中,點了一個五百人的滿編曲,押著錢帛,浩浩蕩蕩地上路了。
使團出發的那一天,引來了不少人的圍觀,人們遠遠地圍在道上,悄悄地討論著這支由遠而近,再由近至遠的隊伍。有的說:“是不是又要抓誰啊?”
有的說:“去去去,抓人哪有不用囚車的?再說了,沒聽到訊息嗎?這一次是去勞軍。”
又有的說:“不對啊,這最近一年,勞動北軍護衛的使者,總共就兩個,而這兩個,最後都押著一個大員回來呢,這一次,說不定也是如此。”
爭論不已的人們都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身邊,一個戴著竹笠,穿著白袍的人,悄悄地抹了把眼角。這個人,正是當日在長社一把火燒退八萬黃巾軍的袁紹。
“公子。”忽地,袁紹耳邊,傳來一把帶著三分孤傲,三分倦惰,四分尊敬的聲音。
袁紹聞聲轉頭,只見說話的青年一裘深衣,深目高鼻,臉上粉黛微施,氣質雍容俊雅,捏著繡花錦囊的左手,手指修長,扶著腰間銀劍的右手,手指白皙。
“讓兄弟們回去吧,”袁紹薄唇微動嘴角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意,“我改主意了。”
青年眸眼一動:“諾。”然後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袁紹留在原地看了一會,直到左豐所乘的馬車消失在道路盡頭,才轉身往遠離官道的小樹林走去。
深衣青年早就在那裡等候了,而且他身邊,還多了十一二人,都是一身黑衣,黑布蒙臉,腰背弓弩。
“不知公子接下來,有何打算?”深衣青年迎上前一步,拱手行禮道。
“箭矢只能殺奸佞一人,可天下之奸佞,又何止百人?”袁紹搖了搖頭,伸手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只有靠這,方可還這天下一個河清海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