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家事
自兩百多年前開始,吳老爺家就一直是經商的,他們將內地所產的鐵器、絲綢、布帛等運到草原,再換回草原的戰馬、金飾、銀器、鹽、馬奶酒等。當然,這些交易多是見不得光的,因此沿邊的官吏,也沒少參與分成。
然而,太平道的起義,打破了這種“其樂融融”的局面,經過戰火洗禮的右北平郡,秩序全無,越來越多的“良民”看到了發財的好機會,他們拿起來了武器,上山為匪。
“前幾天,他們搶了我五十匹好馬,一匹兩百萬錢啊!”吳老爺聲淚俱下地哭訴著馬匪的惡行。(注:1)
“這等於割了我一條腿啊。”吳老爺越說越激動,連淚水都流下來了。
“是何等馬匪如此猖獗?”
“是一夥頭目叫‘一陣風’的,下手那個狠啊。”
梁禎輕輕地用右腿碰了碰黑齒影寒,黑齒影寒皺了皺眉,然後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那盤嫩雞,樣子像極了一隻小饞貓。梁禎見狀,也有樣學樣起來。
“哦,哈哈,小老光顧著賣慘,連正事都忘了,來,二位司馬,小老替吳府上下,敬你們一杯。多謝二位司馬,肅清徐無山匪,讓我等安心多了。”吳老爺端起冒著白汽的小酒杯,先乾為敬,“小老特准備了一點薄禮,還請二位司馬笑納。”
吳老爺一口一口“二位司馬”地叫著,估計是將黑齒影寒也錯認為司馬了。
房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但最先進來的,卻不是送上禮物的人,而是一陣清香,這清香不像是香囊所致,倒像是與生俱來的。就如一塊上好的玉璧,無需精挑細琢,卻已是人間最精。
梁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夜,那個站在海棠花中的白衣少年。她身上的清香,只比這個更純淨,也更真實。
進來的是一個青衣少女,手捧一隻精緻的小盒子,行步輕盈如小鹿。但卻不知為何,她跨過門檻時,身子卻是忽地一晃,手中的盒子也飛了出去,“咚”地掉在地上,接著她的軟膝也跪在地上。
“胡鬧!”吳老爺風度全無,一手抓起用來割全羊的小刀便甩向青衣少女。
青衣少女嚇得花容失色,卻又不敢躲閃,只好閉上了眼簾,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等著飛到刺中自己。
一隻青瓷餐盤忽地出現在小刀的路徑上,在“乒”的一聲脆響中,兩者撞在一塊,小刀立刻“咚”的一聲,落在地上。而餐盤卻由於被人握著,而還留在半空之中。
“花落自有再開日,人死卻無再生時。姑子如花似玉。”黑齒影寒收回餐盤,冷冷地看了一眼蜷在地上的青衣少女,“殺了,可惜了。”
“說的是,說的是。”吳老爺瞪了青衣少女一眼,冷冷道,“還不快謝司馬救命之恩?”
青衣少女嘴唇抖了半天,也沒能將“婢子謝司馬大恩”這幾個字說完整。
“姑子方才跌倒,可是因身體不適?”黑齒影寒繼續問道。
“啊……我……”青衣少女臉色一紅,低下腦袋,欲言又止。
黑齒影寒目光一寒:“你若不答,我也救不了你。”
“是,婢子確實來了月事,故而……”
黑齒影寒頭一偏,將目光落在吳老爺身上。
“這個殷長姬!怎麼弄的?!”吳老爺拍案而起,他雖不拿這些歌姬舞姬當人看,可也斷不能讓身體狀況不佳的歌姬舞姬在貴客面前出醜,因為這是在打他吳老爺的臉。而往常這種小事,殷長姬都會給他處理好,可今天,卻怎麼如此糊塗?
“吳老爺,何不將殷長姬找來問問?”梁禎是第一次參加豪右的家宴,就遇到了這種新鮮事,他的好奇心,也被大大地激發了:如果能引出一幕內鬥大戲,那也不枉此行嘛。
殷長姬已是半老徐娘了,可身上卻依舊留存著幾分年輕時的風韻,聽吳老爺說,她自小便在府中長大、人美、嘴甜,做事也靠譜,頗得吳老爺信賴,怎知,今日卻整出了這種么蛾子。
殷長姬一個勁地賠不是,然後開始埋怨青衣少女:“來了月事怎麼不早說!”
青衣少女委屈地咬著嘴唇,眼眶紅紅。
梁禎看得面紅心熱,差點就忍不住開口替青衣少女求情了,但話語未出,耳邊,就傳來黑齒影寒的聲音:“敢問吳老爺,馬匹入塞的時間、路線是否固定?”
“哈哈,當然不是了。這入塞之路,有三條,有的適合春季、有的適合秋冬,至於時間,哎呦,這可是草原的牧人說了……”吳老爺半張的嘴,再也合不上了,而且眼中的疑惑之色,也越來越濃,“難道,難道說……”
梁禎給他們倆整迷糊了,卻又不好開好詢問,因為,這會讓吳老爺以為,黑齒影寒才是真正的雲部司馬,而將自己,錯認成假司馬。
黑齒影寒露出鼓勵的目光,螓首微點:“既然如此,我等只好告退。”
“哎呀,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吳老爺的臉,“唰”的一下白了,但他還是不忘瞪了殷長姬兩人一眼:“你們倆,門外候著。”
兩女立刻屈膝告退。
黑齒影寒端起酒杯,卻只摩挲,並不飲。
“哎呀,我那兩個兒啊,就一天不把我氣死,都悶得慌。”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但看吳老爺現在這樣子,似乎已經顧不上什麼揚不揚了。
吳老爺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吳明智,小兒子叫吳明妙。兩兄弟是雙胞胎,可卻一點也不連理同心,相反總是鬥得你死我活。原因在於,大兒子吳明智,將來能夠繼承大部分的家產,而小兒子吳明妙,卻只能繼承一小部分。
“真是越來越離譜了,鬥得連後果都不顧了。”吳老爺錘著桌子,痛心疾首,“不過司馬,如果沒有憑證,這一切,就只能是猜測啊。”
“當初曾管家帶我們進來時,宣稱老爺貴體有恙,若不是我們執意要見,恐怕也見不著老爺您。”梁禎忽然想起,曾管家的表現,似乎一直有些奇怪。
“什麼?我明明吩咐了曾管家,客人一到,就請司馬上樓相見。”
“這府中規矩,我們也懂。就是那倆舞姬,不妨再詢問一番。”黑齒影寒卻將矛頭從曾管家身上引到了殷長姬和青衣少女那裡。
吳老爺面露窘迫之色,門房、管家收禮的事,他怎會不知,不過是一直沒有拆穿罷了。但這畢竟是檯面下的事,現在卻讓客人拿到了檯面之上,作為主人的他,又怎會好受?
為了緩解心中的不安,吳老爺趕忙將殷長姬和青衣少女分別叫了進來,親自上陣,正面窮追猛打,側面旁敲側擊都試了個遍,然而殷長姬和青衣少女除了一個勁地叩頭認罪外,就是沒漏出半點口風。
吳老爺頹廢地摔坐在胡床上,心中似乎也認可了這兩人的說法——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怕是有人說了真話,就在這府中,待不下去了吧。”黑齒影寒點了句,語氣輕飄,如蜻蜓點水,可泛起的漣漪,卻將本如鏡般平靜的湖面,打得支離破碎。
吳老爺再次叫來青衣少女,並鄭重許諾,只要青衣少女說出真話,就將她送給梁禎。梁禎大驚失色,黑齒影寒明知是戲,掌中的酒杯,卻依舊灑出了幾滴瓊漿。
青衣少女哭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支支吾吾地承認,自辰時開始,她就兩次三番地跟殷長姬說,她今天來了月事,很疼,怕是不能給貴客獻上歌舞。殷長姬給了她一巴掌。而指印,就掩蓋在臉上的濃妝之下。
吳老爺將殷長姬召了上來,手中握著割羊肉的小刀,神色不善。殷長姬嚇得面無人色,下意識地向兩位客人求助,然而這一次,兩位客人都只顧著飲酒吃肉。
“是曾管家!都是曾管家叫婢子這麼幹的!”殷長姬哭天搶地,“老爺,真的不管婢子的事啊,老爺。”
“去把曾管家給我叫來!”吳老爺雙目噴火,曾管家跟了他四十年,是吳老爺心中,唯一的可信之人。
曾管家似乎預知道大事不妙,進入雅間時,背影也佝僂了許多。
“吳老爺,恕我等失陪。”黑齒影寒在桌下碰了梁禎一下,兩人一併起身告辭。
屋子中許久沒有發出聲音。梁禎卻站不住了,將一肚子的疑問,全甩了出來:“盈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是在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被人絆多幾次,你就懂了。”黑齒影寒不是不想跟梁禎解釋,而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因為這一切,全來自細心的觀察與血的教訓。
吳老爺是如何處理曾管家的,梁禎沒有等到答案,因為他在此之前,便告辭出府。在出府之前,吳老爺希望能跟梁禎做一筆交易,梁禎搶在他說出內容之前,表示要思考一二。因為,他需要一晚的時間,來整理自己的底牌與底線,並開出自己希望得到的報償。
但令梁禎意想不到的是,另一位客人,正在縣衙中,等著他回來。
注1:《資治通鑑·卷第五十八·漢紀五十》載:光和四年豪右辜榷(豪強壟斷馬匹交易),馬一匹至二百萬。而據其他資料,和平年代一匹駿馬的價格是二十萬錢左右。
在很多地方,除了戰馬外,豪強大戶還往往壟斷著當地的鹽、鐵、茶、香料等原本由官府專賣的商品。除此之外,他們還憑藉雄厚的財力,不斷霸佔兼併本縣的良田,甚至原本屬於國家經營的山林湖澤以或許更大的收益。
同時,由於漢代造紙術並不發達,印刷術亦尚未發明,因此書籍的價格十分昂貴,遠超平民甚至中小地主的消費能力,因此各郡縣的豪強大戶憑藉其雄厚的財力,不僅漸漸地壟斷了知識,還在東漢時期徹底壟斷了經學的解釋權,如此一來,要當官,就必須拜入某一經學大家的門下,成為他的門生,方有可能被舉薦。
而這個經學大家及其背後的家族,便是後世熟知的世家,如漢末最著名的“四世三公”汝南袁氏,就發家於習《孟氏易》靠明經起家的袁良(四世三公中的第一世袁安的祖父)。
而且,這些世家大族還往往相互通婚,以鞏固並壯大自己的利益,如董卓亂政時的太傅袁隗,其妻即為大儒馬融之女。而另一東漢名臣、文學家、書法家蔡邕的母親,就是司徒袁滂的女兒。
由此可見,東漢末年的時候,世家大族已經相互聯結成一張巨大的關係網,徹底滲透並掌控了從廟堂到江湖的方方面面。因此,一個平民若在那個時代想出頭會遇到多大的阻力,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