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督軍,再見
眼前的黑暗,一點一點的被撥開。
她終於可以睜開眼睛。眼前灰濛濛的,像是被什麼東西糊住,透過光隙,隱約看見身邊趴了個人,白色的影子,看不真切。
“恩,”
她想出聲,嗓子裡火燒火燎的,說不出話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腰好痛,頭也痛,手臂也痛。想要起身,可是全身軟的像一灘散沙,什麼勁兒都使不上。
她無奈的躺回去,看著眼前白色的影子發呆。漸漸地,瞳孔適應了室內的光線,眼前開始清晰起來。
那是個男人,穿了白襯衣,趴在床前睡的正香,可是好像鬍子拉碴的,幾天沒洗的樣子。
佟宛在心裡小小的嫌棄,記憶一點一點的甦醒,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大夢,夢裡很多前塵舊事。
眼眸終於可以看的清楚,她吃力的轉過頭,白色的影子具象化,是,霍京錚。
她微微的吃驚,受傷前,他不是說他要走了麼,怎麼,還在這裡?
“督軍,”
她喘息著叫他,嗓子裡仍舊大火燒著,嘴一動,都能感覺到幹皮褶皺的痛楚。霍京錚忽的坐了起來,劇烈的喘著氣,夢見她被大黃蜂打死。
正喘著,不經意對上她微張的眼眸,身子一僵,猛的站了起來。
“你醒了!”
他手足無措的看她,呆呆的,像是不能接受她這麼快就醒過來的樣子。佟宛忍不住揚了嘴角,啞著嗓子戲謔“督軍…..你就這麼對待大難不死的未婚妻…”
“佟宛!”
他低吼,恨恨的看她,可是眼圈兒,卻不自覺的紅了。
他重新坐下來,小心的撫摸她的手臂,又摸了摸她的額頭,已經不燒了。漢克和袁開先都說了,只要她能醒過來退了燒,這一劫,就過去了!
“還有哪裡不舒服嗎?要喝水嗎?”
他壓抑了自己,儘量剋制著問她,佟宛無神的點點頭,“我,我好渴。”
他急急的轉身,從桌上倒了一杯早就預備好的溫水,扶了她靠在懷裡,小口小口的喂她喝。杯子空子,她不樂意,還要,霍京錚只得又倒一杯來,一邊喂一邊道,“你才剛醒,不能這麼喝,這一杯喝了就好了,等會再喝,行麼?”
貪婪的嚥下最後一口,佟宛軟軟的靠在他胸膛上無力的笑,“我,我睡著做夢,就感覺有大火在燒我,我覺得我快就要渴死了。”
頓了頓,她轉頭看他,“大黃蜂呢,死了麼?”
霍京錚臉色忽的陰了下來,咬了咬牙點頭,“死了,這事你放心吧,不會再留後患了。”
房間裡靜靜的,有藥香味暗地裡劃過,窗外陽光合熙,看起來是個晴天。佟宛忽的想起虞寧朗,疑惑的問,“督軍,怎麼不見十二哥?”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霍京錚神色微冷,沒有立即開口。見他不說話,佟宛嗤笑了,猜測道,“他啊,一定是又躲在暗處,把我受傷這件事請算到他頭上,想來卻不敢來!要不然,若是換了平時,我這樣生病,守在我床前的一定是他。”
她自顧自微弱的笑,只擔心著虞寧朗,完全沒留意到霍京錚的臉色。想起什麼,她在他懷裡掙扎起身,回身看他,他趕忙扶她一把,面色如常,已經沒有痕跡,“督軍,你能不能幫我找他來,這幾天,你一定沒睡好,我這裡,就不要麻煩你了,有十二哥就足夠。你還有公事要忙,不要為我耽擱了腳步。”
她客氣的看他,想起唐青柏說過那位閩軍長是個棘手人物,他卻一直留在渭涼,抱歉的不得了!霍京錚身子一僵,咬了咬牙,默不作聲的幫她墊好了身後的靠墊扶她坐好,轉身出了房間。
分開的日子雖是一拖再拖,但還是被提到眼前。警衛連已經去車站防衛,唐青柏提了他的行李在外頭等他,一切都準備就緒,就等著他起身離開這裡,走他該走的路。
可是他卻莫名的惆悵。
她就在隔壁,他覺得自己有什麼話還沒來得及跟她說,可是想來想去,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扣好最後一粒釦子,尾巴處的線頭是新縫的,她那日受傷的時候一把扯掉,他早忘了這件事,還是她昨兒想起,拿了他的衣服過去,跟丫頭一塊兒縫補好了,又拿回來。
他不自覺的摩挲著釦子,這軍裝,他穿了很久,回去之後會有新軍裝和新軍銜等他,可是他莫名的留戀,覺得這上頭有她的痕跡,還有她的溫度。
雙手無奈的垂下,劃過口袋,發出一聲脆脆的響,他一怔,伸進口袋去掏,居然拿出一封信皮兒來,上面用了小楷,娟秀的寫了‘夏碧微’三個字。
他有些發愣,不記得什麼時候拿了這封信,努力的回想了,才記得是宋邦學送漢克來渭涼的時候,一併帶來的。
“有位夏小姐,見到了我,託我帶這個給您。正好趕上佟小姐受傷,我就一併帶來了。”
霍京錚沉默著,緩緩開啟信封,一張古舊樣式的信箋,卻是蒼勁有力的鋼筆字,跟某人的鋼筆字如出一轍,像的緊。
“督軍,如果有一日,我寫的字跟您一樣了,您要記得,您答應過,要獎勵我的。”
初交往的時候,她見過他寫過的字跡,說要照著學,要了他的筆跡,跟他打賭。當時他覺得有趣,一個女孩子非要學男人的筆跡,便也胡亂答應了,承諾她‘如果你寫的跟我一模一樣,我就滿足你一個要求’。
展開信紙,是一首詞,‘睡起流鶯語,寒峭花枝瘦,笑問碧霜著京輝,良人何時歸,’一枚已經乾癟了的五瓣梅花隨著信紙緩緩滑落,悠悠盪盪飄落到他的手心裡。
她做到了,她的字,終於可以以假亂真,她用他的字,問著他,良人何時歸,就像是自己的心在朝自己發問,霍京錚,你要何時歸。
機械的動了動手,他將信紙和花瓣重新放回去,封了信口,又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重新放回到口袋裡。
他舉步朝前,終於要從這才住了幾天的房間裡離開。用力的拉開門,初升的太陽才剛主導大地,熱烈而刺眼,高高的照耀在這片黃土地上,他不自覺的眯了眼,收回眼眸,一身水頭綠繡登枝梅花旗袍的佳人毫無預警的闖進眼眸,包裹了白紗的手臂吊在胸前,看見他,恍然一笑,儀態萬千的朝他走來。
“督軍,你要走了?”
霍京錚有些突然,他昨天說要離開的時候,她早睡了,他去她房裡看過她,什麼都沒說,怎麼,她會知道?
瞧著他納悶的眼神,佟宛淘氣的笑了笑,湊近他眨了眨眼,“你在我耳邊唸叨的時候,我還沒睡熟。”
一句話,霍京錚臉大熱,大力輕咳一聲,彆扭的轉過頭,佟宛笑容淡了些,真誠的迎上他的眼眸,“我送你吧。”
清晨的渭涼,多少有些蕭條,許是天氣冷的緣故,一路上都沒幾個人,不似青州那般熱鬧。霍京錚一直沒說話,可是眼角卻總是被身邊的佳人吸引,她甚少穿這樣濃豔顏色的旗袍,本是俗氣的水頭綠,被她一穿,嬌豔的出水,讓人無端想起春天碧綠的池塘,誘的他總跟著她的身影打轉。
到了車站,渭涼是個小站,且又是清晨,人並不多。佟宛陪了他到軍列停靠的位置,戎裝士兵早早戒備了四周,分散於四處,空曠的月臺,靜的人心頭髮虛。
“督軍,”
她主動打破沉默,“回去之後,代我和我媽跟夫人問好。我按著靈珊的性子挑了些好吃的好玩的,可是叫她不能貪嘴,吃壞肚子。”
“恩!”
霍京錚說不出來的煩躁,眼風一撇,忽然看見虞寧朗的身影若有似無的在進站口出現,頓時一僵,不自覺的握拳。佟宛見他臉色微冷,順著他的目光轉過身,看見虞寧朗,眼眸裡一道光芒閃過,笑著回過頭,“你也知道,我手臂不方便,所以叫了十二哥來接我回去。”
她客氣的朝著他笑,看起來像是在解釋,霍京錚咬了牙,想說什麼,胸腔脹的發疼。卻見她淡淡落了深色,別開眼眸,“督軍,關於我們兩個的婚事,”
她有些無奈,嘆口氣,“如果需要我做什麼,你就告訴我,夫人待我一向都好,她不會為難我。”
有什麼東西在耳邊炸開,霍京錚動了動手,想去抓她的手,忍住了。
“什麼,意思。”
“我不想破壞你跟夏小姐,我想,母親年紀大了,我留在母親身邊可以就近照顧她,是最好的選擇,畢竟,佟家只有我一個。”
她歉疚的笑,聽起來是要悔婚的說辭,霍京錚心頭一陣一陣的擂鼓,震的他耳膜都疼,“你是說,你要嫁給虞寧朗嗎?”
他衝口而出,帶了遮掩不住的憤怒,佟宛下意識的抬起頭,對上他冷冷的目光,想解釋的話又一點一點的嚥了回去。
讓他誤會,有什麼不好。她真的好怕,怕自己要面對他不愛她這個事實。
“恩,”
她輕笑,沒有否認,不知道這一聲簡單的‘恩’,是不是代表了認同。這一刻,他從來沒有這樣深切的恨過一個人,就好像有人奪走了本該屬於他的東西,他卻還得笑著說,好,你乾的不錯。
“我說過,我不會反悔….”
他要多剋制,才能這樣冷靜的跟她探討這件事情,卻被她毫不猶豫的打亂,安靜的看向他的眼眸,“督軍,你能保證娶了我之後,心裡眼裡只有我一個,再沒有夏碧微,也沒有張碧微,許碧微麼?”
霍京錚一滯,忽的沒了言語。手動了動,夏碧微的信就安靜的躺在裡頭,卻莫名散發著溫度,提醒著他。
他沒辦法對她承諾。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督軍,我不想過那樣的生活,”她淡淡搖頭,“雖然我也可以,包容你們,找尋自己的幸福,可這不是萬不得已的辦法嗎?夫人就只有你一個兒子,我相信,她不會對你太絕情。所以督軍,要悔婚,也是我悔,那日跟十二哥談起留學舊事,我們都覺得英國很好,能再去一次,是萬幸的事情。一旦將來華夏戰事起,我便帶了母親去英國,有十二哥,還有友人照顧,我想,日子也會很開心。”
她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微笑的說起未來,臉上有淡淡的光芒,無限歡喜。她的未來裡有虞寧朗,還有別的不相干的人,可是,就沒有他。
“佟宛…”
他費力的開口,覺得絕望,不相信自己跟她,就要這麼結束。
“佟宛….”
他想說,你能不能不要丟下我,不要跟虞寧朗在一起。可是舌頭像是陷入了迷魂陣,不管他如何努力,就是沒辦法說出口。
他多麼自私,既不給她承諾,卻又想霸佔著她的人。
“我,尊重你的選擇,”
他終於違心的說出這句話,強硬撐了笑臉,學她的樣子,滿不在乎。佟宛一怔,剋制不住的失望和難過,卻還是點點頭,爽快的朝他伸出手,“那,督軍,再見。”
她笑著看他,跟他做最後的道別,他動了動手指,努力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卻在碰觸到她的一瞬間,剋制不住的用力,將她拉進懷裡。
“佟宛….”
他重重的喘息,像是溺水的人,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叫囂,他要失去她了吧,他要失去她了吧!
懷裡的人安安靜靜,不掙扎,也不反抗,任由他抱。許久許久,他放開她,一點一點看向她的眼眸,她看著他柔和的笑,神色安靜,完好的那隻手掙扎了一下,才慢慢抬起,推開了他。
“督軍,再見,”
她笑著說,然後轉身,挺直了脊背,毫不留戀的離開他。乳白色高跟皮鞋與地面接觸,發出清脆的聲響,似凌遲一般,敲打在他的心頭。
她越走越快,柱子後面等待多時的男人晃出身影,她快步走到他面前,他拿了手中的大衣披在她身上,然後和她並肩離開,不多時,便沒了身影。霍京錚冷冷的站在原地,有風吹過,只剩絲絲清冷死寂,漸漸環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