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煙霧朦朧
最後裴雅逸還是沒能住進蕭輕塵家裡，她的態度很強硬，堅決不同意。裴雅逸縱然心裡再不舒服，也知道不能在兩人關係稍有緩和的時候擰著幹，於是裴巍然就得以繼續在蕭輕塵家裡蹭吃蹭喝得意至極。
但這種時光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季如風回來了。
季如風約蕭輕塵出去吃飯，車開到樓下，卻並不上去，也不過問家裡來了什麼人。他一如既往地保持著風度，既不顯得生疏，也不顯得突兀。縱然手指緊緊捏著方向盤，縱然心裡極度想知道情況如何，縱然非常不贊同蕭輕塵再和裴雅逸有牽扯，但始終，他隻字未提。
“抱歉，今年沒能陪著你過年。”季如風垂眸看著坐在對面的蕭輕塵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的大衣，配同色的羊絨薄毛衣，淺灰的菱格毛呢魚尾過膝裙，指尖上是特意做過的橙色指甲，顯得整個人溫暖極了。
“沒關係，過年也不一定非要三十初一才算的。”蕭輕塵微微一笑：“對我來說，可能更多隻是一種儀式感了。”
他們坐在一家暖氣充足的甜品店裡，香濃的熱飲散發出陣陣白煙，剛出爐的菠蘿包傳來誘人的香氣。店裡只有老闆和他的妻子在忙碌，大過年的，員工都放假回家了。店裡的生意十分火爆，外面風大，偶爾有幾絲雨，人人都朝著溫暖的地方湧去。
季如風順著她的視線，看見忙碌的老闆娘正端著一盤面包出來，顯得有些吃力，一旁原本正在調飲料的老闆見了，連忙扔開勺子，過來接住放下。等給客人打包好，收完錢之後，方才回過頭對自己的妻子說了句什麼，似乎是在嗔怪，女人笑了笑，幫他抹去額角的汗水。
“很好的生活，充實又幸福。”他開口道。
蕭輕塵微怔，方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出神了，一時有些不好意思，但季如風的為人，從來不會讓她難堪，甚至跟她一起看著。但她的目光雖然落在那裡，卻並不是在仔細觀察老闆他們。前幾天帶裴雅逸去醫院，聽他提起裴昊和顏嵐夫婦，從前刻意地不去想也就罷了，現在突然提起來，心裡的愧疚不是一點半點，看見恩愛的老闆夫婦，心裡不由得想起了對自己視如己出的他們。
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蕭輕塵怔忪間接話：“是啊。”
季如風看出她不在狀態，少有地不去打圓場，他抿了一口熱咖啡，沉默地垂下眸光。
“其實……”蕭輕塵倒是沒察覺他的異常，頓了頓，決定說點什麼：“我其實是比較羨慕這種生活的，誠如你所說，簡單又充實。”
“你現在的生活不是這種狀態嗎？”季如風笑著反問，看似不經意的語氣，卻多少帶了點試探。
蕭輕塵聽得出來，但並不覺得反感，相反，作為正在交往的男朋友，他的問題理所當然。
“一直以來都沒有跟你說，但是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或許應該知道點什麼。”蕭輕塵笑了笑，垂下眼攪動著咖啡，面色平靜，驚心動魄的當年，在這個陰雨纏綿的午後，從她平淡的話語裡道出，消散在這座城市溼潤的空氣裡，毫無聲息。
當然她也不是什麼都說，比如在提及裴雅逸的部分，始終被她輕描淡寫地帶過，彷彿他只是一個不太稱職的哥哥，當年任性，如今想要彌補而已。關於父母的車禍，對那時年幼的她造成多大的心理傷害，蕭輕塵也沒有細說，只是從她的隻言片語裡，季如風仍能讀懂那深沉的痛苦。時過境遷，或許當年的少女在每次提及父母時，都會忍不住淚盈於睫，而現在，她已經從當年那個雨夜裡走出，能看似平靜地道出一二隱情。
季如風靜靜地聽，慢慢皺起眉，握住杯柄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語氣卻還是平靜的：“這麼說，你的生日，就是……”
蕭輕塵垂眸點頭。
她的生日，就是父母的忌日。
“對不起，我……”季如風猛然想起當年，大學時代的時候，他輾轉知道蕭輕塵的生日，託陳曼冬約她出來，告白的時候，她突然淚流滿面，當年以為是感動，以為自己就要成功，現在看來，卻無異於在她心裡狠狠劃了一刀。
怪不得她後來表現得那麼驚慌失措，怪不得裴雅逸帶她走時的表情幾乎說得上兇狠。
他有些失態，幾乎語無倫次，蕭輕塵卻笑了，她微微搖頭：“不需要道歉，你並不知道什麼，和你沒有關係。”
季如風沉默片刻，眼裡微芒閃爍，良久只是輕嘆一口氣：“這些事情，為什麼突然告訴我呢？”
他其實想問的是，為什麼之前的這麼多年裡，都沒有告訴他。這種感覺並不好，季如風從前以她的好友自居，卻從不過於試探她的生活，一直想保持一個讓蕭輕塵覺得安全可靠的距離。直到現在知道她身上的隱情，心裡的第一感覺不是慶幸自己走進了她的生活，卻是覺得，直到現在，他方能窺到一兩分那個自己嚮往的世界的一分光亮。
就好像一個跋涉千里的旅人，以為已經接近終點，等拼盡全力跑到那處光亮所在，卻發現，那不過是中轉站。而終點到底還有多遠，旅人不知道，季如風也不知道。
蕭輕塵是多麼會察言觀色的人，不會聽不出這掩飾得並不高明的問話，從季如風溫和的為人來說，這個問題已經稍顯尖銳。
“不是什麼高興的事情，而且已經是定局，說出來也不能改變什麼。”蕭輕塵仍然保持著笑容，語氣平靜得近乎淡漠：“所以一直沒跟你說。”
她的答案稍微有點偏了，但卻是正好回答了季如風沒有正面問出的問題。
季如風微微一怔。
她……生氣了嗎？
他下意識地這樣想著，卻聽到她再次開口：“或許是這杯咖啡太溫暖了吧，讓人不由自主就想傾訴一點東西。”
這句話說出來，季如風就知道，她的確是有點生氣了。但她這句話顯然是在給他臺階下，縱然是生氣，她也留有餘地，波瀾不驚。
季如風嘆氣：“也或許，是因為我的身份不一樣了吧。”他把話題拉回了一開始她的開場白，雖然他們彼此都知道，這或許也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蕭輕塵便不再說話，細長的手指沿著杯壁摩挲。
一時無話，兩人相對而坐，目光卻都落在窗外。
窗外細雨綿綿，車流往來，人群稀少，風聲漸大，看得人心裡無端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
“回去吧……”
“我送你回去吧……”
兩人同時開口，愣了一下，都笑了起來，之前些微的尷尬也煙消雲散，彷彿那一點不愉快從未發生過。
直到把蕭輕塵送回樓下，季如風才有些恍然，究竟為什麼生氣呢？他的確有些不滿她多年的隱瞞，但如今知道了，不多加安慰，反而追問以前，弄得她也生氣了，實在不是自己的作風。
他微微有些出神，這在和蕭輕塵以往的相處中，是從來沒有過的。
蕭輕塵下了車，也沒說話，只是笑著朝季如風揮手。
季如風點頭回以一笑，等車子出了小區，停在一個紅綠燈口，他方才隱約意識到了什麼。
這種複雜酸澀的心情，有個貼切的形容詞，叫嫉妒。
嫉妒裴雅逸從一開始就知道原因，從蕭輕塵小時候就開始守在她身邊，怪不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一直都帶著些微的不以為然，怪不得在自己已經成為蕭輕塵男朋友的時候，他的表現也只有冷漠，而沒有特別明顯的針鋒相對。
原來，是因為在一開始，他跟裴雅逸所處在的出發點就不一樣。
這是多麼不公平的待遇，但是感情這種事情，從來沒有公平可言。季如風自然也想和蕭輕塵一起長大，為她遮風擋雨，從一開始就守護在她身邊。但現實當然不可能改變，當我們無力改變既定的事實的時候，我們只能安慰自己，來日方長，一切都還來得及。當我們覺得事情已經山窮水盡，無力迴天的時候，我們只能拿命運當託詞，說一聲，緣分已盡。
蕭輕塵一路進了公寓門口，卻一路都在出神，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忘記進電梯，神思恍惚間彷彿回到了之前自己租的小屋裡，上了三層樓梯仍不自覺。
她失笑，為自己的出神，也為和季如風莫名其妙的隔閡。
她收回心思，抬起腳大步往上走，幸好住在六樓，不然這麼高的一棟樓，可有得走。
“塵塵。”
清朗的男聲響起，樓梯間的安靜突然被打破，蕭輕塵一頓，抬起頭來。
裴雅逸站在逆光的視窗，頭頂烏黑的髮絲被光照得微微發亮，蕭輕塵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一身筆挺的禮服，側臉輪廓冷硬，語氣清冽如冷梅：“怎麼走樓梯？”
蕭輕塵有一瞬的恍惚，想起病中那個對自己百般信任，性格柔軟的裴雅逸。似乎自從那次之後，他對自己的態度就有了微妙的變化，直到現在她突然聽見他類似以前那種熟悉的語氣，方才驚覺，這才是那個印象中的裴雅逸。
她愣在原地，忘記抬腳，目光直直地看著他。
裴雅逸抬腳一步步走下階梯，彷彿神祇降落塵世，踩著滿目的炫光，流光溢彩而來。
“回家吧。”他說。
記憶中那個冷漠的面孔驀然就變得模糊不堪起來，只剩下這個笑容清淺，但目光溫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