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凌亂時光
十六歲的蕭輕塵如同雨後的春筍，清新稚嫩，纖細純潔，長開的眉眼像極了年輕時的蘇眉，精緻漂亮，又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憂傷。柔弱之餘，卻又帶著一種不知名的堅強滄桑。這種獨有的氣質吸引了很多青春懵懂期的少年，上高一的蕭輕塵剛好轉學過來，於是那一年起，她的書本里，課桌裡，筆記本最後一頁，出現的情書就沒斷過。
陳曼冬就是那個時候和蕭輕塵認識的，兩人是同桌，同樣殷實的家境和相似的價值觀很快讓兩個女孩子走近，漸漸成為摯友。
那個時候，裴雅逸已經在上高三，依舊是和蕭輕塵一個學校，兩個人都辦的走讀。裴昊並不贊成太過寵溺孩子，於是放學都是他們自己回來。
每天放學，裴雅逸和他的腳踏車都會準時出現在學校的門口。夏日裡，路邊一棵高大的槐樹撐開了濃蔭，潔白的槐花開了，一串一串掛在枝頭，散發出甜蜜又清爽的香味。夕陽餘暉從花葉縫隙間落下來，落在裴雅逸雪白的襯衣肩頭，將他整個人勾勒上柔軟的金色線條，引得路過的女學生頻頻回首。
蕭輕塵就順著這些目光走到裴雅逸身邊，坐上後座，伸出手抱住他的腰，迎著涼爽的晚風回到家。
很長一段時間裡，同學們都在說，蕭輕塵有了男朋友，是高三的學長，長得很帥，話很少，每天放學都會在校門口等她。她本人並不知情，直到老師找她談話，蕭輕塵才驚訝地回答：“那是我哥哥。”
於是課間的小紙條又多了起來。
過去的許多年裡，蕭輕塵一直稱呼裴雅逸為“哥哥”，她卻沒有想過，裴雅逸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再叫她“妹妹”。裴昊和顏嵐叫她“塵塵”，他們將她視如己出，當做女兒來教養。裴雅逸也開始叫她“塵塵”，於是她就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的定位是裴雅逸的妹妹。
她安於現狀，不再去想太多，也不曾捫心自問，自己對於裴雅逸，究竟是怎麼樣的感情。
於是當蕭輕塵無意間聽到裴昊和顏嵐有意收養自己的時候，內心也沒有太多驚訝。
那天下午，蕭輕塵的數學作業做到最後一道題，有些為難，就去開裴雅逸的房門。從小到大，她和裴雅逸關係親密而特殊，所以每次她去找他從來不用敲門，當她推開一點縫隙的時候，才知道裴昊和顏嵐也在裡面。
當時正是顏嵐說話，她的嗓音溫和動聽，帶著點商量的餘地：“雅逸，我和你爸都是看著塵塵長大的，當年的事始終帶給她很大的陰影，這麼多年了，塵塵也長大了，將來許多事情，我們也要為她做好打算。我們想收養她，讓她正式成為裴家的人，你覺得呢？”
十八歲的裴雅逸已經非常沉穩，他周身都是一股冷淡的氣場，但面對自己的父母，始終有所保留，他的語氣冷冽，似乎在壓抑著什麼：“為什麼？”
裴昊是個儒雅而不失威嚴的商人，對於父親這個角色，他也將分寸把握得很好，他看出裴雅逸的異常，語氣和緩，眼神卻是詢問的：“你有什麼看法嗎？”
“為什麼非要收養她？”蕭輕塵聽到這句的時候，已經說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要一直站在門外偷聽。明明他們說的是自己的事情，她卻覺得遙遠得彷彿隔了無數個時空。
“塵塵從小到大的家長會都是我和你爸去參加的，”顏嵐總是溫和的，她也看出自己的兒子似乎有些意見，於是出言協調：“但她總歸姓蕭，就算我們能解釋她的姓氏，但法律上她始終是個孤兒的身份。塵塵已經十六歲，馬上要成年了，將來必然是要出嫁的，這個身份始終……”
“她不是我妹妹！”裴雅逸一下站起身來，抬起的雙眼冷漠無比：“蕭輕塵不是我的妹妹，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他並不去看父母的神情，少年時期的裴雅逸終究欠缺了一些穩妥，言辭過於犀利，明明內心柔軟，偏要用尖銳的刺來掩飾：“我不同意收養她。”
蕭輕塵落荒而逃。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噩夢般的雨夜裡，有一個小小的少年抱住她，聲音略微顫抖，懷抱卻很溫暖，他說：“塵塵，你別怕，有哥哥在。”
再想起剛才那個鋒芒初現，稜角分明的少年，他的聲音很冷，神情大約比聲音還要冷，他說：“蕭輕塵不是我妹妹。”
蕭輕塵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和著多年陳舊凌亂的時光，散落一地，再也拼湊不全。
收養蕭輕塵的事情最終被擱置，無疾而終。裴昊夫婦始終沒有向蕭輕塵提過一句，他們的態度依舊溫和而寵溺，看向她的目光仍然慈愛而縱容。蕭輕塵也假裝不知道，態度如常。裴昊他們為她打算得長遠，她心裡自然感動，只是裴雅逸不願意，她也不想讓他們兩人為難。
唯有面對裴雅逸，蕭輕塵卻無法再做到像以前一樣了。
放學時她不再等他一起回家，高三的課業非常繁忙，蕭輕塵比裴雅逸放學得早，每次不是和陳曼冬一起走一段，就是自己坐車回家。
裴雅逸得到兩次她說有事的藉口後，就發現了異常，那個總是追著自己喊“哥哥”的女孩，目光變得躲躲閃閃，很少再和自己對視。連有時候迫不得已要找自己，也會首先敲門，詢問是否可以進來。她不再拿著一本書在校門口等自己，她純粹的笑容也很少在他面前露出，記憶裡那個總愛黏著自己的小姑娘，終於變得挺秀俊俏，精緻漂亮，被多人追捧。
而自己站在她身後的陰影裡，目光幽深而晦澀。
裴雅逸知道，蕭輕塵從小到大都是受人歡迎的，不管是父母長輩，還是身邊的同學朋友。他知道關於她的傳言，即使是在學習高度緊張的高三年級，偶爾也會聽到一些人說，高一的那個蕭學妹，長得非常漂亮，成績也很好。
當自己被誤會是蕭輕塵的男朋友的時候，裴雅逸的內心卻是雀躍的。當她黏著自己，挽著自己手臂叫哥哥的時候，他的內心卻是煩躁的。
裴雅逸說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變得這麼奇怪，但他還沒來得及反思為什麼自己這麼奇怪，手中一直牽著的蕭輕塵就掙脫了自己。
從那以後，兩人就疏遠起來。一個是因為逃避，一個是因為陷入了思考，一晃兩年，竟然誰也沒有讓步。
……
關係的緩和出現在蕭輕塵十八歲生日那天。
父母在她十歲生日那天車禍死亡，始終成為蕭輕塵心中巨大的陰影，橫亙多年，沒有解開的可能。從那天起，蕭輕塵就再也沒有過生日。
高三學生的夜晚總是忙碌，蕭輕塵並不如裴雅逸那樣優秀，晚自習如果不去，就跟不上覆習的進度,於是每晚都是裴家的司機開車在校門不遠處接她回家。
這天晚上下了自習，已經是晚上十點，天空零零星星地飄起雨來，蕭輕塵和陳曼冬在路口告別，走向這邊的支路，卻沒有看到如往常一樣等候的熟悉車輛。
裴雅逸撐著一把傘從陰影裡走出來。
夏日裡的晚上，空氣灼熱，雨點很快密密麻麻地散落在地上，和塵土混合在一塊，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他穿著一件墨藍色的襯衣，深黑的長褲，舉著一把透明的雨傘，彷彿從世界的角落裡走出，正好遇見經過的蕭輕塵，好似一道光。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
“你……怎麼在這裡？”蕭輕塵的嗓音略略有些乾澀，課間背了好久的單詞。
但其實，她想問的是，司機怎麼沒來。
裴雅逸顯然也知道，但他並不點破，只是伸出手來。
那隻手骨節分明，長而有力，仿若挺拔俊秀的青竹。
蕭輕塵怔怔地，如同年少時重複了無數次的動作一樣，將自己的手放了進去。
裴雅逸帶著她，一路沉默地走。
她不問，他也不說。
那段時間正是天熱，蕭輕塵穿了雙纖細的涼鞋，加上每天都有車接送，她也沒考慮太多。細細的帶子扣著腳踝，走了十多分鐘就覺得疼痛，她的步子逐漸慢了下來。
裴雅逸自然察覺到她的異常，回過頭，鬆開她的手，看見她微微發紅的腳踝，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垂眸看著她：“我揹你。”
蕭輕塵詫異，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誰料雨天路滑，那一步正好踩到路沿上，她直直地就往一邊倒下。
裴雅逸幾乎是在瞬間拉住她，帶進自己懷裡。
溫暖又寬厚的懷抱，蕭輕塵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跟他這樣靠近了，久得連這個擁抱也覺得陌生。
最後還是她舉著雨傘，抱住裴雅逸的肩膀，整個人趴在裴雅逸背上，被他輕輕鬆鬆地揹著走回了家。
後來許多年過去，蕭輕塵已經忘記許多事情，但唯有這個人的肩膀，始終讓她感覺安心。多年如一日的溫暖，足以承載自己所有悲傷的寬厚，在十八歲的盛夏夜晚，和著雨裡迷離的塵土氣息，成為記憶裡那一道永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