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要怕
西郊的庵坪山已然提前進入了一派秋天的景象,山間的黃櫨開始漸漸的紅了。
汪博睿在發生福祿居槍斃劉大年事件後的第二天,就帶著小蘭芝和一個廚子兩個大丫頭住到了汪家在庵坪山的別墅——美其名曰賞秋。
如今回憶起來,他對當日的情形始終停留在劉大年腦袋冒著血的窟窿上,再往後的事情他記不清楚,問起小蘭芝來,小蘭芝支支吾吾地說,她當時聽到槍聲,雖然曉得出事了,可也並不敢進去看。她遣散了四個害怕的衚衕姑娘,把身上現錢都給了她們,讓她們快點回去,這裡的事情半句也不要亂講,不然可能跟裡面的人一個一下場,然後自己也叫了一輛黃包車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好歹是個公眾人物,這樣的事情沾上邊對她百害而無一利,所以,陸之初究竟是何時離開的,黃恩榮怎麼樣,以及汪博睿究竟是如何回家的,她都並不知情也並不想知情。
汪博睿對於小蘭芝近乎逃走一樣的行為表示理解,雖然理解但他也忍不住覺得小蘭芝還真是戲子無情,她難道就不怕裡面死的人是他汪博睿嗎?
汪博睿這樣想著,也就難免生氣,導致好幾日裡都沒有給小蘭芝好臉色。
不過小蘭芝也是心寬,汪博睿不給她好臉色就不給,他不愛看她還不准她走,那她一個人找了間空屋子安安心心的練著自己的功。
從五歲被送進戲班子,小蘭芝的功課一日未曾斷過。小的時候不懂事,只曉得自己被親爹賣了,每日裡練功都是哭,哭了就要捱揍,捱揍了就繼續哭。這樣惡性迴圈了一陣子,她開始學會哭也不再出聲,再大點,就連哭都不哭了——因為她曉得,想要改變眼下的日子,想要以後被人哄著捧著,現在的苦就都得吞。
後來小蘭芝成了角,那身上的功夫也仍舊是日日練,因著她自己個明白,這功夫一日不練三日空,若是她身上的功夫空了,可就什麼都不是了。
小蘭芝在空屋子裡正踩著蹺①喊嗓②,汪博睿忽然就推門進來,鬧得小蘭芝一愣,下一句唱詞就生生憋了回去。“怎麼了?”
“收拾東西,回城。”
汪博睿不見了幾日,汪家人也並不覺得稀奇。他慣常就是個隨性的人,喚上三五好友,經常整日整日的消失。再說,汪博睿除了自己的公館外,別院不知有幾個,只要他不讓人言語,他的夫人和那些個姨太太是誰都找不見他的。
這天晚上,汪博睿的正房妻子杜婉茹甫一聽說他回來,竟還有些意外。
這兩三年間,汪博睿攏共回來不過七八次,杜婉茹早就習慣像沒有這個人一般的自娛自樂。她本來正在同幾個要好的女性朋友打牌,忽然見家裡的丫頭急急忙忙的跑進來報了訊息。
曉得汪博睿回來了,杜婉茹也並不起身,她看著手裡的牌懶洋洋的吩咐那個來報信的丫頭,“問起來就說我在打牌。”
丫頭應了聲“是”,轉身又快步的小跑著走了。
汪博睿下了車,瞧了一圈在門口迎他的人,這人群裡沒有杜婉茹,他倒也並不怎麼介意。
汪博睿一邊往屋子裡走,一邊安排人去給陸府送拜帖。他知道,前些日子雖然他與黃秘書長和陸之初算是在一起廝混了幾天,但是那幾天絕不是因為有什麼情誼,陸之初不過是利用那幾日將劉大年拴住,方便自己行動罷了。
但是這些都並不妨事,汪博睿想好了,他要跟這位陸軍長往後好好相處。
陸之初帶著鍾莉莉和顧玥去看默片,如今的陸家,走了一個馮月珍又來了一個鐘莉莉,出出入入的女人從數量上來說,倒是沒有變化的。這三個人看完電影的路上覺得餓又去吃了個宵夜,等到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
程媽原原本本的同陸之初彙報了早些時候汪家送來的拜帖,鍾莉莉因覺得高跟鞋太累,回來就回房換衣裳,顧玥本來開始還同陸之初坐在客廳裡聽,後來聽到是汪博睿便沒什麼好臉色地上樓去了——她對汪博睿這個人大概是這輩子也拿不出什麼好臉色。
陸之初聽著程媽的彙報,心下有些想笑,那位繡花枕頭般的紈絝少爺躲到西郊這麼些時日,終於是緩過來了。但他約的時間委實不好,那一天是顧玥學校的運動會,顧玥剛還同他講,那一天同學可以邀請家長到學校去。雖然顧玥沒有明確的同他講也希望他去,但那話裡話外的意思不外乎如此。
“天德呢?”
“不是跟先生一同出去的?”程媽打陸之初他們走後也沒瞧見過周天德,還以為是一道去看了默片。
本來陸之初是打算帶著周天德一塊的,前幾天就買好的票到了下午的時候,那小子忽然跟他說自己有些事情,晚上就不同大家一道去看電影了。
陸之初讓程媽給他煮了杯咖啡,他坐在沙發上慢慢的喝著,程媽是到了這邊之後才學的煮咖啡,手藝是越發的好了。
“他最近確實有點奇怪。”
“誰奇怪?”鍾莉莉換了一身兩件套的睡袍出來,那淡粉色的真絲料子輕飄飄的。
“天德。”
“我剛就奇怪,他怎麼沒同我們一起。”鍾莉莉不愛使喚程媽,所以眼下程媽就在跟前她也還是喚來了小春。
“小姐,怎麼了?”
“拿碗果子乾給我。”說完她又想起了陸之初,於是問他,“你吃麼?”
陸之初搖了搖頭,他覺得桂花的香氣太脂粉。“我不吃,給寶珠送一碗上去。”
小春得令去了廚房,一會功夫,就端了兩碗澄黃飄香的果子乾出來,巧的是,顧玥也換了衣服洗了手臉下樓來了,這下省了小春的功夫,不用給她送上樓了。
在鍾莉莉和小春來之前,顧玥從沒吃過這種甜蜜蜜的東西,她說不好這應該是算在飲品裡還是菜品裡。若說它是飲品,可它這裡面還有清脆的藕片,若說它是個菜品吧,那汁水又是用杏幹柿餅泡軟攥出的果汁。
程媽在一旁站了好一會,瞧著應該是沒有自己什麼事了,就告辭要去睡覺,她畢竟年歲大了,比不得年輕人。臨了她怕陸之初將汪家的拜帖給忘了,忍不住又囑咐了一遍。
陸之初並不怪程媽婆媽,只是好言好語的讓她快去睡覺,這些個事情等到周天的回來,明兒再去操心也不遲。
“後天運動會,你有要參加的專案?”陸之初的咖啡已經涼了,他拿在手裡不喝但是也不放下,時不時的動動杯子,還能聞到若有似無的咖啡香氣。
“非讓我報了個田徑一百碼和跳高。”
“孔二小姐應該也參加了吧?”
提到孔瑞麟顧寶珠就忍不住嘆氣,“都怪二寶,她自己參加不行還要拉著我。”
陸之初瞄了一眼顧玥的腳,“你得注意點。”
鍾莉莉安安靜靜的吃完了一碗果子乾,這會才插嘴問道:“怎麼了?”
陸之初想起顧玥當時究竟是怎麼摔得,微微笑了一下,“孩子太小,走路都走不好。”
顧玥嫌棄他又提起那個事情,自己覺得十分窘迫,她隨手拿了沙發上的小靠墊就對著陸之初就丟了過去。
陸之初手裡拿著半杯涼咖啡,也是沒想到顧玥會忽然丟個東西過來,不偏不倚,那小靠墊就砸翻了咖啡杯。
顧玥自己也嚇了一跳,她以為憑著陸之初的身手反應是絕對可以躲過去的,但是這屋子裡要說最驚心的,可能還是鍾莉莉。
她同陸之初自幼認識,著許多年來哪裡見過有人這樣對他——就算是小時候一群孩子們在一起玩耍,也並沒有人敢這樣對他。
鍾莉莉慌忙的叫著小春快去拿毛巾,自己則是乾脆跪在了陸之初身旁的地毯上,將他手裡的咖啡杯放到茶几上,又接了小春遞來的毛巾,仔仔細細的擦著。
顧玥這會有點懵,她曉得自己的行為不大對,但道歉的話支支吾吾也沒說出口。
“喲,這是怎麼了?”
周天德小臉紅撲撲的回來了,一瞧就是喝過酒。
陸之初拍了拍鍾莉莉的手,示意她不用擦了。“沒事,我把咖啡撒了。”
“瞧著氣氛不對啊?”周天德眼下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一張嘴一直咧著笑。
拿過鍾莉莉手裡的毛巾,陸之初自己又擦了擦胸口的衣裳。“我們這不是都在等你。”
周天德不明所以,“等我做什麼?”
“等你彙報你晚上跟誰家的姑娘出去了。”鍾莉莉瞧著陸之初也沒有動氣,也就跟著開起周天德玩笑來。
“妮妮姐,你別取笑我了。一個同鄉罷了。”
他許是真喝多了,腦子不大靈光,不然絕不會隨口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與陸之初和鍾莉莉打小一塊長大的,他的同鄉自然也就是他們的同鄉,這樣一個不怎麼額高明的藉口,少不了還是要被揶揄的。
“你的同鄉不就是我們的同鄉,怎麼不直接請到家裡來?”鍾莉莉圍著周天德轉了一圈,瞧他今兒穿的襯衫馬甲小西裝,就知道對方當然是個姑娘。
周天德這會也遲鈍的反應過來,只得撓著頭嘿嘿傻笑,“嚇著人家可怎麼辦。”
衣服溼噠噠的貼在身上有些涼,陸之初瞧著時間也不早,招呼著廳裡的幾個人都快去睡覺,尤其囑咐了周天德,明兒他要是起晚了,就扣他的俸祿。
幾個人在周天德哼哼唧唧的抱怨聲中上了二樓,顧玥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後,瞧著鍾莉莉和周天德都回了房間,她才拉住了陸之初。
“對不起。”
陸之初本來也並沒有當成一回事,這會見顧玥心懷歉意,覺得她還是個小孩子,不但是個小孩子,還是個心事重顧慮多的小孩子。大概終究是寄人籬下,不如自家一般自在,所以,偶爾放肆一回,都不能心安理得。
“你也不是故意的,是我沒躲開。”陸之初伸手摸了摸顧玥的頭。“回去睡吧。”
鍾莉莉在沒有關嚴實的門縫裡瞧著陸之初和顧玥,一直到他們都各自回了房間,她才關上了自己的門。
她心裡多多少少有些不大舒服,但這些事她也想的通透。就算有一天陸之初忽然對顧玥有了別的心思,她也是不怕的,充其量是個填房的妾,再者說,顧玥還是個沒有孃家的人,並不值得鍾莉莉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