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開花
好在方鳴的床很寬，兩個瘦不拉幾的女人同睡在上面，倒也不會特別尷尬。只是程燕說是“過來聊聊”，事實上兩人卻並沒有什麼好聊的。空氣繼續安靜下去，方錚逐漸有些睏倦。
程燕卻忽然開口，輕細的聲音中止了方錚入睡的程序。
“方警官，你說如果當年，我把事實真相告訴了所有人，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方錚清醒了些：“嗯？”
“我是說，馮書陽的事。”程燕聲音幽幽的，在黑暗中，像是條幽魂：“我膽子小，誰都沒敢說，可是又覺得馮書陽挺可憐的。後來一直打聽他的情況，我聽說他轉學以後，流言很快就傳到了他的新學校，他得了病，再後來就很快退學在家了。他在家待了四年，好像是自殺的。”
方錚沒回答她。
一切都已經發生了，那個無辜的，名叫馮書陽的白淨男孩，早已經承受不住來自這世界上重重的惡意，選擇了放棄生命。塵埃早已落定，如果不是十五年後這一場連環殺人案的出現，又有誰會拂去時光塵埃，把當年那件事的細枝末節再翻出來呢？
十幾年，二十幾年後，又有誰還會記得，有這樣一個文靜，成績很好的男孩子，叫做馮書陽呢？
***
第二天一早，方錚帶著程燕去局裡做筆錄。因為是週六，除了專案組的吳剛他們還在單位之外，大辦公室裡顯得有些空曠。方錚去食堂找人，把程燕安排在了接待室。那裡之前是於麗麗父母常坐的位置，自從於麗麗被火化之後，老兩口已經帶著她的骨灰回老家了。
吳剛剛吃完飯，跟著方錚上來見到了程燕。或許是吳剛臉有點太黑，程燕面對她時有些緊張。三人沒有進審訊室，那裡太過壓抑，況且程燕本來也不是什麼犯罪嫌疑人，三人坐在小會議室裡，方錚甚至還給程燕買了杯奶茶。
“……感覺到不對勁，是從大概一個多月前開始的。是……曹曉彤他們出事的一兩個禮拜以後吧。”程燕雙手捧著奶茶，如是說道：“那陣子我一直精神不太好，但比現在好些，還在上班。回家以後，發現家裡有些不對勁。”
“因為房東的兒子人品不太好，才不到二十就不上學了，是個吃房租的房二代，平時遊手好閒的，我曾經見過他偷偷趁租客不在進隔壁房的門……哦，之前我租的房子那一整層，都是同一個房東。”
“所以一開始，我以為是房東家兒子進過我房間了，我很生氣，在微信裡跟房東告狀。房東人挺好的，其實他也不太清楚是不是他兒子偷偷進了我房間，還在微信裡向我保證，會教訓他兒子。”
“後來我覺得不對，覺得還是得搬家。搬家的時候我多了個心眼，在網上買了個攝像頭裝在了房間裡。結果有一次又發現房間裡不對勁的時候，就從電腦裡找出監控錄影看。”說到這裡，程燕眼裡又浮現出一絲恐懼：“我買的那種攝像頭是帶感應的，就是那種……如果攝像頭感知到了聲音，就會自動開始錄影，錄下來的影片存在路由器上，分時段儲存。我查了監控，裡面有聲音畫面的時候，畫面裡沒有照到人，但是能聽見聲音，只有一段錄到了半個身子……”
方錚停下筆，她抬頭看向程燕：“你有監控？那昨天為什麼沒有跟我說？”
把監控帶來交給技術科的同事分析一下，起碼他們能多一條線索。
“我……”程燕臉上的恐懼變得清晰可見：“我把攝像頭砸了，影片全刪了。”
方錚與吳剛面面相覷。
“為什麼？”
“影片裡出現的那半個身子，穿著我們當年的高中校服。看起來是個男生……”程燕緊張地雙手抓住頭髮：“是馮書陽！”
眼看著程燕要陷入焦躁，方錚起身走到她身邊蹲下來，她一隻手放在程燕的大腿上，抬頭看著程燕：“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
程燕涕淚橫流的臉繃得很緊，她死死扯著自己的頭髮，分出一絲理智順從方錚，兩人四目相對。
“跟我說一遍：這個世界上沒有鬼。”
程燕結結巴巴地重複道：“這個世界上沒有鬼。”
“對，再說一遍。”
“……這個世界上沒有鬼。”程燕一遍一遍重複這句話，喃喃中逐漸相信了自己。她冷靜了下來，吞嚥了一口口水，顫抖著問：“可……我不明白的……”
方錚這下徹底理解了程燕，她不敢回家，聲稱馮書陽的冤魂會來報仇，正是因為監控影片裡的那半個身影。她本就因為老同學的接連慘死而疑神疑鬼，家裡遭到詭異入侵後，監控影片裡又出現了這樣的身影。
她當然會怕。
“那是兇手故意穿著你們高中時的校服，故弄玄虛。”方錚聲音篤定：“你也知道，兇手所有行為都是圍繞著十五年前的那件事，那麼他會穿著高中時的校服，就是想來嚇唬你。”
程燕理智漸漸迴歸，也想明白了這一點。當她冷靜下來，她有些愧疚：“……對不起，我不該一害怕就把影片刪了的，交給你們就好了。”
吳剛看了方錚一眼，佩服她能這麼快就把人給安撫下來。他對於女人向來束手無策，更不要說這是一個崩潰中的女人了。
“沒關係，你可以把硬碟交給我們，我們技術科的同事可以把影片恢復。”吳剛說完，看向方錚：“一會兒你陪她回去，把硬碟拿來。”
方錚點頭。
做完筆錄，時間還不到中午，方錚掰著手指頭算了下時間，她覺得自己能趕得上下午謝安風的籤售會。她問過程燕的意見，然後把她交給了下午要在辦公室裡挨個打電話聯絡DRC紅酒名單上的人的吳剛，自己中飯也沒吃，就離開了單位。
上次偶遇的書咖名叫“浮生”，在桐城有四五家連鎖店。方錚記得書咖裡的小姑娘說過，本週六在金貿店的浮光會有謝安風的籤售會。
這個訊息昨天她也和謝安風核實過了，謝安風說，週六他會有工作，一大早要去城北金貿，早上沒有辦法送她們去上班。
方錚開車前往金貿，等到了地方，已經過了午飯的時間。她沒有聯絡謝安風，進了浮生書咖後，買了本謝安風的新書《暗光》，便排在了長長的隊伍末尾。
隊伍緩慢縮短，方錚歪著身子往最前面去看，已經能看到謝安風坐在活動方安排的位置上，臉上掛著營業性的微笑。謝安風成名已久，他大概已經總結出了在這種場合下做什麼事說什麼話最為合理，看來，出賣色相，與讀者親密合影，也是他總結出來的“合理行為”之一。
方錚暗暗哼了一聲，有點酸溜溜的。
快排到她了，她把衛衣帽子扣在了頭上。排在她前面的女生終於面對了謝安風，激動得聲音顫抖：“大大！我喜歡你好多年了！”
“謝謝你。”謝安風接過書，翻開扉頁。
“我能要個TO籤嗎！”
“請說。”
“就籤‘考研成功！to彭魚宴的正房老婆’！”
方錚差點笑出聲，但謝安風卻習慣了似的，飛快把女孩子想要的簽名寫在了扉頁上。女孩子得到了簽名，興奮地臉蛋漲紅，她抱著書，扔不願意走：“大大！雖然我是彭魚宴的老婆，但如果你開口的話，我不介意出個牆的！”
方錚有點想踢前面人的屁股。
“謝謝你的喜歡。”謝安風完全無動於衷，嘴角微笑的角度都沒有任何一絲改變，他說完，保安已經開口提醒前面的女生離開，不要耽誤後面人了。
女孩子依依不捨離開，方錚向前垮了一步，把書放在謝安風面前，掐著聲音學著那個女生的語氣開口：“大大！我也喜歡你好多年了！”
謝安風正低著頭翻扉頁，一聽方錚的聲音，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抬頭去看方錚，只看到方錚帽簷下露出來的一點點狡黠的嘴角。
“我也要TO籤呀！”
謝安風：該配合你表演的我視而不見。
“……請說。”
“就籤‘最喜歡你！to謝安風的正房女友’！”方錚說完，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謝安風表情瞬間變化，他營業性微笑裂開，笑容生動如潺潺春水，彎彎的眼裡閃著光：“你怎麼來了。”
方錚身後的隊伍炸了開來，許多人探著身子往這裡看。方錚指了指書，下巴一揚：“籤呀大大，後面人還排隊等著呢。”
謝安風想了想，果然低頭去寫了些什麼。等他簽完，書頁合上，把書交給方錚後，卻沒有鬆手：“活動還有一個半小時，我讓助理帶你去休息，你等我一下。”
方錚拽了拽書，沒拽動，她只好點頭同意下來，才順利從眾人視線中逃離。等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她回頭去看，卻看見謝安風仍看著她在笑。
笑個屁。
方錚背過身去，手臂靠在一邊書架上，翻開書頁看他簽了些什麼。
“只喜歡你。——謝安風”
方錚手指輕輕摸了一下謝安風的字，心裡開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