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結痂
因為電視機上的直播畫面是小店主用手機直接投屏的,所以彈幕都在,畫面清晰度卻不是很高。來這個直播間裡的觀眾目的各不相同,有的像是跟方錚一樣,第一次發現這裡,帶著一串兒問號詢問這個直播間是什麼情況,還有的純粹是為了發洩情緒,各種汙言穢語用別字在彈幕上打了出來,沒多久就會被房管禁言。
“為什麼這麼多人在罵她?”方錚一時間忘記了羊湯,注意力全放在螢幕中牧桂蘭身上。
半個多月不見,這個女人肉眼可見地衰老並消瘦了許多。
“你不認識這個人嗎?”小店主指了指電視:“她兒子是個男小三,破壞人家家庭,靠女人養著,還吸毒,腦子還有病。因為人家女的想跟他斷了來往,不想供他吸毒了,他就去把人家兩口子都殺了。最後吸毒過量死掉了。”
方錚眼睛一瞪:“這些你聽哪裡說得?”
“網上早傳瘋了,有人說那個癮君子是個媽寶,都是他媽把他慣成那樣的。”小店主感慨地搖搖頭:“這女的兒子死了,她可能是覺得自己確實是害死兒子的罪魁禍首吧,就在網上開了直播,天天說自己有罪,感覺開直播就是為了找罵的。”
方錚想起來了,上個月鍾明澤剛死的時候,楠方日報第一時間把他的身份背景曝光到了網路上,一時間網民口水紛飛,說什麼的都有。鍾明澤自己倒是眼睛一閉什麼也煩不著,他媽媽卻被網民推到了風口浪尖,被各種口誅筆伐,以牧桂蘭和鍾明澤這對母女延伸出來的話題千千萬,有幾天連人丨民日報都在發表相關話題——過分溺愛究竟是愛還是害。
桐城警方的官方微博曾經在話題最火的時候出國官方宣告,重點澄清了鍾明澤的死亡原因,但因為邱永勝兩口子的案子沒有破,更具體的相關資訊不能公佈,所以導致微博說得不太明白,又掀起網友的新一輪推理討論。
這事兒眼瞧著就要沒完沒了了,警方只要閉上了嘴,指望著有哪個大明星公佈結婚或者發新專輯,好把熱度趕緊搶過去。可惜老天不佑,這事兒過了快半個月了,娛樂圈風平浪靜,連三流小明星分手的訊息都沒有。
方錚小口小口吸溜著羊湯,心想這事兒怪不得宣傳科同事工作不到位,牧桂蘭都蹭兒子流量開直播當網紅了,難怪熱度半個月都下不來呢。
謝安風盯著電視看了一會兒,忽然掏出手機搜尋了點什麼,之後眉宇間嚴肅起來:“打電話通知你同事,現在立刻找到牧桂蘭。”
“什麼?”
謝安風把手機螢幕拿給方錚看,上面顯示著的是一個詞典APP介面“invidia(拉丁文)——中文翻譯:嫉妒。”
方錚腦子嗡地一響,猛然抬頭看向電視。電視螢幕裡,在直播介面的左上角,有幾個小小的字母,正是“invidia”。
牧桂蘭的直播間起名叫“嫉妒”!
方錚二話不說,立刻摸起手機,撥通了趙磐的電話。電話裡,趙磐正在刷牙。
這小子有個壞習慣,每天早上不在宿舍刷牙,非得等到來了單位,吃過早飯,被嫌棄有口臭後,才不情不願從抽屜裡掏出牙刷牙膏,也不用水杯,擰著腦袋就著水龍頭刷牙。
“呸呸……”電話裡傳來趙磐清晰地吐牙膏聲響:“師姐,什麼事呀?”
“牧桂蘭要出事,你立刻帶人去她家把她帶出來。”方錚來不及多解釋:“越快越好。”
“啊?為什麼啊?”
“別問問什麼,你去就是了。”她撂下這話,立刻中斷通話撥出另一個號碼,這是昨天下午她剛存在手機裡,吳剛的電話。
方錚在電話裡將情況大致與對方說明,果然引起了吳剛的高度警惕。結束通話電話,方錚喝了兩口羊湯,忽然覺得鮮美的湯水變得沒滋沒味。
“不行,我得去一趟。”她遵從內心,站起身來把帆布包斜挎在肩上:“等會兒你回去休息吧,下回見。”
沒等她離開桌子,謝安風便伸手將她拉住:“先把早飯吃完,一會兒我送你過去。”
“不用!我打個車去就行。”
“不急這一會兒。”謝安風聲音平和,讓方錚焦急的心情也平復下來,她抬頭看了眼直播畫面,坐下身來繼續喝羊湯。專案組的同事們應該已經出發,他們肯定比自己更早到達牧桂蘭家。要相信同志,相信隊友。
謝安風搓了搓手指,心裡起了細小的漣漪,方錚手腕纖細,可掙動時力氣不小,謝安風驚歎於這樣如骨瓷般纖瘦的手腕竟那樣有力。
就像方錚這個人。
***
警方很快找到了牧桂蘭,不出所料,她就在自己家老老實實待著。但因為她的直播間名字的問題,專案組不敢掉以輕心,打算將她帶離家中,由警方保護起來。
牧桂蘭像是精神不太正常,無論警方對她說什麼,她都只會說三個字“我有罪”。警方將她帶去市局招待所時,她也沒有提出任何疑義,非常配合地離開了家裡。
直到牧桂蘭離開家的時候,她的直播間仍舊開著直播,彈幕裡紛紛調侃,這是“主播被請去喝茶”的現場真實直播版。
市局名下的招待所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改名改制,現在是個老三星酒店,離市局後門也就十來米遠。專案組裡調來的兩位刑偵專家是進修過犯罪心理的,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啟牧桂蘭的心防。在酒店房間裡,牧桂蘭反反覆覆只會說那三個字“我有罪”,她沒有別的反應,行將就木般如同活死人。
謝安風送方錚到了酒店,因為他也屬於專案組的編外人員,同事沒攔著他,兩人一塊兒上了樓。到了房間門口,倒是吳剛把他倆攔下了。
“先別進去,心理醫生在裡面呢。”吳剛說。
方錚一思量,開口低聲問:“是誰喊的心理醫生?”
“你們隊長,說是姓駱。”
果然是駱藏冬。方錚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謝安風:“昨天晚上陪我值了大夜,要不你現在回去休息吧。”
謝安風回過了神,他用霧濛濛的眼睛看向方錚,沒回答她,只是搖了搖頭。
方錚正想再說點什麼,面前的房門被開啟了。駱藏冬走了出來,一抬頭看見方錚,忽而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方警官,好巧。”
並不巧,方錚心想著,她曾經去過駱藏冬的心理診所,進門時正朝著門口的那面牆上貼滿了證書錦旗,裡面有一張是市局發的,想來他和局裡合作也不是一次兩次。
更何況,他本來就是鍾明澤的心理醫生。
“她怎麼樣?現在會說話了嗎?”方錚朝門裡揚了揚下巴,聲音壓低了問。
駱藏冬搖了搖頭:“她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正處於重建階段,對外界的刺激基本沒有反應。”他想了想,又舉了個例子:“就像是人皮膚受傷,傷口會結痂,那個階段我們是看不清傷口裡面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方錚大約明白了駱藏冬的意思:“結痂說明正在好轉,對不對?”
駱藏冬眯起眼無聲笑著,看得方錚一陣莫名其妙:“我說錯了嗎?”
他搖搖頭:“沒有,你說的很對。我只是很羨慕你的心理狀態,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你的第一反應總是趨向積極。”
方錚聳了聳肩,她一個必須藉助藥物才能擁有連續睡眠的失眠患者,有哪裡好被羨慕的。她歪著身子往房間裡瞧,牧桂蘭坐在床邊上,雙手攥在一起,身體前後有規律地搖晃著。她半垂著頭,雙目失焦地望著身前的地板,嘴角耷拉著,無聲地念叨著什麼。
彷彿若有所感,牧桂蘭緩緩抬起了頭,她的視線與方錚相撞。方錚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表情,就在上個月,這個女人的兒子就死在了她的面前。
那時的她是兇悍的,是潑辣的,有著得理不饒人的精神氣兒,就算是哭嚷,也中氣十足。她為了兒子,敢隔著門跟警丨察叫囂,聲嘶力竭地讓他們放過她兒子。
但結果是她兒子沒有放過他自己。
方錚的思緒轉瞬而逝,牧桂蘭毫無生機的瞳仁裡忽然有了激烈的情緒,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奔到房間門口,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忽然朝著方錚跪了下來。
“我有罪!我有罪!”她高呼著,朝著方錚重重磕頭,她額頭磕在地面上咚咚作響,毫不留情地彷彿就要在這兒把自己撞死。周圍同事反應過來,趕緊上前七手八腳將她扶起。方錚被人群隔離在外,她心臟跳得厲害,被剛才那一幕震撼得啞口無言。
牧桂蘭力氣極大,她瘋了似的掙扎,眼睛卻死死盯在方錚臉上。方錚半張著嘴,也不知道自己該又怎樣的反應,隔著忙碌制止牧桂蘭的同事,與她遙遙對望。她企圖在牧桂蘭的眼睛裡看到點別的什麼,可她只看到了瘋狂。
房門被關上之前,方錚忽然反應過來。她伸出手,重重將門擋住,聲音裡帶著寒霜朝牧桂蘭發問:“你是不是認識我?!”
牧桂蘭除了那三個字外,只能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嘶叫,聲音像衰老的野獸,用聲帶做出最本能的震顫。
“你做過什麼?為什麼要向我道歉?”方錚扶著門板繼續追問,她的聲音越發刺激到牧桂蘭,周姐有些急了,使勁去關門:“小方你別跟著起鬨!”
“啊!!”在牧桂蘭一聲哀嚎之後,她翻著白眼暈厥過去,枯槁的削瘦身體像是一灘軟爛的泥,從眾人臂膀間滑到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