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朱元璋:“妹子……,咱……咱錯了!”
乾清宮的燭火被穿堂風攪得歪斜,朱元璋正對著郭桓案的卷宗發愣,案上的硃筆懸在半空,墨汁滴在“斬立決”三個字上,暈開一團深黑。
聽見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以為是毛驤回來覆命,頭也沒抬:“辦得乾淨嗎?”
“乾淨?”馬妹子的聲音像淬了冰,帶著從未有過的寒意,“陛下是問徐達的屍身,還是問你那顆被猜忌啃爛的心?”
朱元璋猛地抬頭,見馬妹子站在殿門口,素色鳳袍上還沾著雪沫,鬢角的碎髮被風吹得散亂,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此刻卻像結了冰的湖。
他下意識地把卷宗往旁邊推了推,語氣硬了起來:“妹子你深夜闖宮,成何體統?”
“體統?”馬皇后一步步走進來,腳下的繡鞋踩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陛下用蒸鵝殺功臣的時候,怎麼不想想體統?徐達跟著你從濠州打到南京,背上的傷能數出三十多道,你卻讓他死在一盤鵝肉裡。”
“這就是你朱家的體統?”
“咱沒有!”朱元璋猛地拍案,案上的硯臺震得跳起,墨汁濺到龍袍上,“是毛驤擅作主張!再只是……只是想讓他吃點好的……”
“好的?”馬皇后冷笑一聲,指著殿角的《功臣名錄》,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一半被紅筆圈了,“吉安侯陸仲亨,當年在滁州你餓暈過去,是他把最後一塊麥餅塞給你,結果呢?胡惟庸案裡,你說他‘通敵’,一刀斬了。”
“延安侯唐宗平,鄱陽湖大戰他替你擋過箭,箭簇至今還在骨頭裡,就因為他兒子貪了七十兩銀子,你連他一起賜死!”
她越說越激動,聲音裡帶著哭腔,手指在名錄上劃得飛快:“南雄侯趙庸,滎陽侯鄭遇春,河南侯陸聚,宜春侯黃彬……這些人哪個沒跟你流過血?你倒好,空印案殺了七千人,郭桓案又殺三萬,現在連徐達都不放過。”
“你是要把當年跟你打天下的人,一個個都送進墳裡才甘心嗎?”
朱元璋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想說什麼,卻被馬皇后的話堵得死死的。
他確實殺了太多人,空印案裡,連各縣的小吏都沒放過;郭桓案更甚,浙江的富戶被抄家抄得十室九空,百姓私下裡都罵他“朱扒皮”。
可他總覺得,那些人該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江山坐不穩。
“他們貪了!”朱元璋梗著脖子喊,“陸仲亨私藏兵器,唐宗平包庇兒子,趙庸在河南強佔民女……他們都忘了當年的苦,忘了百姓的難!朕殺他們,是為了大明,為了百姓!”
“為了百姓?”馬皇后突然笑了,笑聲裡滿是悲涼,“那文忠呢?他是你親外甥,是你從濠州帶出來的孩子,跟著你守嚴州,徵福建,身上的傷比你的還多!就因為他勸你少殺點人,你就懷疑他通敵,偷偷在他藥里加毒藥,差點把他折騰死——這也是為了百姓?”
提到李文忠,朱元璋的氣勢瞬間矮了半截。
那是他姐姐的兒子,從小養在身邊,比親兒子還親。去年李文忠病重,他確實因為猜忌,讓太醫在藥里加了料,後來見李文忠真要不行了,又慌忙換了藥——這事他以為瞞得緊,沒想到馬妹子全知道。
“咱……咱只是想試試他……”朱元璋的聲音低了下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試?”馬皇后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砸在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溼痕,“你試陸仲亨的時候,他剛滿五十,兒子才七歲。”
“你試唐宗平的時候,他老孃還在鄉下等著他養老;你試徐達的時候,他背上的疽瘡已經爛到見骨頭。”
“朱重八,你不是在試他們,你是在殺他們!”
她走到朱元璋面前,目光像兩把刀,直刺他心底:“空印案,你說‘欺君’,殺了多少清官?郭桓案,你說‘貪腐’,連抄抄寫寫的小吏都不放過!你把文官殺得差不多了,現在又盯著武將。”
“你不是怕他們貪,你是怕他們權太重,怕他們功太高,怕有一天沒人聽你的!”
“咱沒有!”朱元璋還在嘴硬,可捏著龍袍的手卻在發抖。
“你有!”馬皇后斬釘截鐵,“你把整個天下都當成朱家的私產,把跟著你打天下的兄弟都當成隨時會搶家產的賊!當年在濠州,你說‘苟富貴,勿相忘’;現在富貴了,你卻想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你卸磨殺驢!”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徐達是磨,文忠是磨,陸仲亨、唐宗平都是磨!現在天下太平了,你就覺得他們礙眼了,要一個個砸碎了才安心。”
“你對得起當年在皇覺寺對著月亮發的誓嗎?”
朱元璋的臉“唰”地白了。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在皇覺寺的破廟裡,他和徐達、湯和對著月亮磕頭,說“若得天下,共享富貴,若負兄弟,天打雷劈”。那些誓言,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疼。
“咱……咱是為了大明的千秋萬代……”他喃喃道,聲音裡沒了底氣,“這些人手裡有兵有權,萬一將來……”
“將來?”馬皇后打斷他,“將來的事,自有將來的法子!你殺了他們,就能保證朱家的江山永固?秦始皇殺了多少功臣,秦二世而亡;漢高祖殺了韓信、彭越,呂氏還是亂了朝綱!民心才是江山的根,不是殺出來的!”
她放緩了語氣,聲音裡帶著疲憊的懇切:“重八,我跟著你從濠州走到南京,吃過草根,喝過血水,我知道你怕什麼。”
“你怕回到當年餓肚子的日子,怕貪官汙吏再把百姓逼反,可殺不是辦法啊。徐達他們是功臣,也是你的兄弟,你就算不信他們,也該給他們條活路……”
朱元璋望著馬妹子鬢角的白髮,那是跟著他熬出來的。
看著她眼角的皺紋,那是為他擔驚受怕皺出來的。
他突然覺得一陣無力,這麼多年,他殺了那麼多人,以為能換來安穩,可心裡的恐懼,卻一點沒少。
“妹子……”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哽咽,“咱……咱錯了。”
馬皇后的眼淚掉得更兇,卻輕輕握住他的手:“知道錯就好。徐達還在等你呢,去看看他吧。告訴他,你還記得當年在濠州分給他的那半塊麥餅,還記得他替你擋的那支箭。”
朱元璋點了點頭,第一次覺得龍椅坐得那麼燙。
他站起身,龍袍的下襬掃過案上的卷宗,那些“斬立決”的字樣,此刻看來格外刺眼。
“傳旨。”他對殿外的太監侯良成說,聲音平靜了許多,“備轎,去魏國公府。”
馬皇后看著他的背影,悄悄鬆了口氣。
她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聽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