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舊事-姚千行(番外)
大盛四年,老皇帝搶擄臣妻,已有身孕的盛南音被迫進宮,得了盛寵,被封為貴妃。同年盛貴妃誕下姚千行,姚千行剛出生便被封厲王,送往封地。
對於姚千行而言,自己的童年是無趣的,從出生起,便被困在四方天地之中。
他是當朝三皇子,母親盛貴妃備受榮寵,他卻如同草芥,不被皇帝所喜。
常州是他的封地,面積不大,接近嶺南,氣候算不得宜人。他是不被允許走出院子的。
後來,他學會了翻牆,那一年他五歲。
順著牆邊藤蘿,攀上了對他而言高聳的院牆,牆外人來人往,他第一次看到侍女口中的百姓。
從此,姚千行開始了翻牆出去溜達的日子,後來他才知道,這種行為叫街溜子,是一種無所事事之人的行為。算不上褒義詞,被這樣評價的人,大都不太好。
日後他認識了一個街溜子,皇城御街她遍地跑,御花園裡釣魚挖藕,這世上所有鮮活肆意彷彿都在她身上。那都是後話了。
姚千行沒有錢,偶爾會有人施捨他一些吃食。
這讓他覺得新奇,後來他每天都會和老乞丐一起蹲在牆角曬太陽,偶爾給對方帶個雞腿。
“還是長得好看有福氣,你小子以後憑這張臉,就能有飯吃。”老乞丐握著雞腿,哈哈大笑,彷彿看到了天大的好事。
姚千行覺得這話不對,憑藉這張臉,他只會死得很慘。如今活著,不過是因為他這樣弱小的螻蟻讓旁人不屑去殺罷了。
常州貧瘠,百姓日子並不好過,身為常州的主人,官府其實並不聽他管轄。姚千行是被架空的那個,而且是困在方寸之地,連出門都要翻牆的囚徒。
常州民風淳樸,人人都會一些功夫,他耳濡目染,漸漸的倒也會了一些。從困在方寸之間嫌少與人交流,連話都說不利索,到一把胡亂做的木刀舞得虎虎生威,打遍乞丐無敵手,他用了六年。
時逢欠年,地裡收成不好,稅卻加了三重,百姓叫苦不迭,多餓死之輩。經常與他一起乞討打鬧的乞兒少了許多。
“他們呢?”他問老乞丐。
“死了,咱們這一行的,吃了上頓沒下頓,就連下下頓都沒,早死早超生。”
老乞丐笑嘻嘻看他,眼裡閃爍著奇怪的光,姚千行伸手觸控,老乞丐閉上眼,他才發覺那是眼淚。
“因為他們收稅?所以大家活不下去,做乞丐就更沒飯吃了,對嗎?”姚千行問,他還不曾讀書,並不知這些事情。
“話是這麼說,對也不對,這事情很複雜,你一個乞丐不需要懂。”老乞丐摸摸他的腦袋,見他身上衣服,詫異道,“你發財了?這衣服拿去當鋪,怕是能換二兩銀子,買了雜麵饅頭,能飽飽的吃上一年,省著吃能吃兩年。”
寸錦寸金的蜀緞,在老乞丐口中只值二兩銀,是一兩年的口糧。
這只是盛貴妃施捨般送來的東西之一……
姚千行胸中燃起一團火,他握著木刀,轉身離開。
“我還有半個饅頭,吃嗎?”
“不吃。”
常州夏季暑氣蒸騰,高溫炎熱,老乞丐的饅頭早就發黴,偏偏他當寶貝一般藏在懷裡。
“你去幹嘛?”老乞丐仰頭,望著姚千行的背影,“你小子長高了,半大小子餓死老子,以後我怕是養不起你了。”
“殺人。”
“殺人是要住監的,你不要命了?”
“我去殺那些當官的。”
“殺他們幹啥?這世上許多當官的,殺不完。”
“那就見一個殺一個。”少年心性,眼中瞧不見前路坎坷,只看得到璀璨星河。
“你怎麼敢啊,那是要砍頭,誅九族的。”老乞丐急了,想爬起來,手撐著地卻沒有接下來的動作,他蠕動著嘴,望著姚千行。
“誅九族?正合我意。”
姚千行揚長而去,他倒希望,這世上有人能誅他九族,屆時定能殺個一清二白。
盛貴妃隨便給的東西,就能換來許多吃食,可偏偏常州多餓死。
常州城裡那個被架空的厲王,一夜之間誅殺大小官吏五百七十九人,最初是一把刺不進胸膛的木刀,後來是一把屠戶手裡用來宰羊的尖刀,再後來不知從何處得了一根紅纓槍。
朝陽血染,遲了六年,常州城終於落於姚千行之手。厲王一戰成名,成了讓人聞風喪膽的修羅。
姚千行去尋老乞丐,鬚髮皆白形容潦草的老頭,餓得脫了相,肚腹深陷,肋骨根根分明,懷裡還有半塊腐敗饅頭,靠在牆邊,已然沒了氣息。
“餓死的。”
儒生打扮的人立在他身後,一身青衫,手中是一把與常州城格格不入的摺扇。常州臨近嶺南,氣候溼熱,紙扇這種東西,百姓用不起,也用不上,都是砍了芭蕉曬乾來用。
“這樣的事,處處都有,你想改變嗎?”儒生開口,“我名容圖,是個遊方之人。”
姚千行轉身,一拳打了上去。
“你眼睜睜看著他死的!是你眼睜睜看著他死的,對不對!”
“此時此刻,在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有許多人這樣死去。救或不救,有區別嗎?”容圖眸光淡漠。
姚千行將他揍了一頓,若非有人攔著,他能當街把人打死。
“記住這一口氣。這就是百姓口中憋著的那一口氣。孩子,你氣得過嗎?”
“我要殺了你!!!”姚千行雙目赤紅,想掙脫抓著他胳膊的人,卻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倒是個天生的殺神,一夜之間能殺那麼多人,這胳膊怕是要廢。”容圖捏了捏姚千行的胳膊,嘴角勾起些許弧度。
“去請大夫吧。”他道。
容圖是個很厲害的人,也是個沒有心的人。在他的安排下,姚千行做了很多事,在一次立下戰功之後,成功被皇帝召見入京。
“去吧。”容圖坐在樹下送行,整個人如同沒了骨頭,“走這麼一趟,看清楚誰是你的敵人。”
姚千行覺得,這人才是自己敵人,畢生之敵。容圖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天知道,他是怎麼活到今日的。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殺了這個瘋子。
京城富貴,姚千行很不習慣,仍舊窩在方寸天地之間。可他的兇名,已經人盡皆知,到了百姓見他就繞路走的地步。盛貴妃仍舊不待見他,不過開始正眼看他了,允他初一十五進宮問安。
皇帝看他的目光,總是很怪,讓人生厭。
十六歲生辰那日深夜,他在府中小水塘釣魚,釣到一個從樹上掉下來的小人。
是個小姑娘,遍體鱗傷,看著也就三四歲模樣,她非說自己五歲。五歲就五歲吧。
姚千行經常被盛貴妃打,對處理傷口很有經驗,他給自己包紮過,唯獨沒有給別人包紮過,因此格外認真。
“你就是老皇帝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小姑娘的話,讓他不由收緊手裡的紗布,旋即她哀嚎一聲,抱著腿滿床打滾,血在黑色床褥上,只留下溼漉漉的印記。
她說,老皇帝看上他了。
變態都是這樣,葷素不忌。
“你怎麼知道?”姚千行內心狂喜,同時又覺得自己瘋了,自十一歲那年殺人開始,所有人對他都是戒備的,哪怕是容圖——他是真想噶了對方,給老乞丐報仇——也戒備他。
見死不救,就是有仇。
這小丫頭是第一個知道他是誰,卻又不怕他的。
姚千行輕手輕腳包紮好傷口,問她:“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容玉,也可以叫我白三十九。”小姑娘笑顏如花,滿是天真無邪模樣。
彼時姚千行還不明白三十九這個排行是什麼意思,他直覺這小丫頭有問題,或許是容圖的人。可容圖能養出這樣天真爛漫的孩子?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姑且叫容玉的小姑娘長著一雙與盛貴妃相似的眉眼,盛貴妃不愛笑,她卻愛笑,笑起來如一輪彎月,眸似星辰,天生一雙多情眸。
許是初見過於驚豔,往後餘生,他都以為容玉是個愛笑的頑劣小姑娘。
他從來不知,這小姑娘是如何踩著皚皚白骨,狀似意外,卻謀劃良多出現在他面前。他只知,天上掉下個妹妹,遍體鱗傷,不知愁滋味,格外愛笑。
旁人怕他,她卻不怕。
大盛十九年除夕,他的生辰,他與她初見。姚千行要保護的人,再一次有了面貌,只是她過於頑皮,過於不馴,總讓人頭疼。
他不知,這是深淵裡奮力掙扎生長的野草所開出的震人心魄的荼蘼之花,用不著任何人保護。
到死,他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