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馬
與張昌宗分別之後,元曜回到了飛香殿,白姬仍然在耐心地教薛懷義跳坦達瓦之舞。
薛懷義依舊動作笨拙,不太記得住舞步與姿勢,不過他的態度十分認真,也不畏懼辛苦。
元曜思忖,薛懷義確實不擅長舞蹈,說不定張易之更加適合來跳送神之舞。
白姬教舞,薛懷義學習,元曜在旁邊看著,不知不覺已經日頭偏西。
白姬教得很疲累,但是又不好打斷薛懷義的一心求學,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她便以“晚飯的時辰到了,肚子餓了,該吃飯了。薛禪師,還是明天再學吧。”為理由,把薛懷義打發走了。
薛懷義離開之後,白姬十分發愁,道:“軒之,薛禪師非常沒有舞蹈天賦,不適合在祭典上主舞。如果到時候,他萬一在祭祀上出錯了,可就麻煩了。”
元曜聞言,便把剛才張昌宗拜託他的事情說了一遍。
白姬聽了,略一思索,眼珠一轉,笑道:“五郎是有跳舞天分的,教他跳坦達瓦之舞,可輕鬆多了。軒之,你明天去告訴六郎,給我三千兩黃金,我就去武皇陛下面前訴苦,說薛禪師資質愚鈍,不管我怎麼去教,他都學不會跳祭祀之舞,恐怕會破壞送神大典。只要他們給我三千兩黃金,我就盡力把祭祀的主舞之人換成五郎。”
元曜震驚,道:“白姬,神都都快要毀滅了,你還不忘記賺黃金?!”
白姬以袖掩唇,笑道:“軒之,別說是神都毀滅,就是這三千世界馬上要灰飛煙滅了,黃金我也還是得賺的。”
元曜無言以對。
因為晚上想去司天監觀察星象,白姬決定今晚不回縹緲閣,就留宿太初宮,住在飛香殿裡。
落霞漫天時,宮女們在大殿上擺上了桌案,呈上了豐盛的晚餐。
白姬、元曜這才發現,離奴不知道去哪兒了。
就在這時,一名小太監拎著一個用青色錦緞遮掩住的鐵籠子走了進來,說是隔壁上清觀裡的道士送來的,說要呈交給白姬。
白姬心道不妙,便讓小太監將鐵籠子放在地上,並屏退了大殿裡侍立著的太監和宮女。
大殿裡只剩下了白姬和元曜。
白姬伸手,掀開鐵籠子上的青色錦緞。
一隻小黑貓十分委屈,又滿臉不忿地蹲在鐵籠子裡。
小黑貓身上還貼了一道硃砂黃紙的咒符。——這道鎖妖咒符讓小黑貓動彈不得。
“離奴老弟!”
元曜驚呼,他急忙去開啟並未上鎖的鐵籠子,又伸手去撕扯黑貓身上的硃砂咒符。可是,那道硃砂咒符彷彿嵌進了黑貓的血肉裡,元曜一拉扯就帶起了皮毛,疼得黑貓齜牙咧嘴,喵喵直叫。
元曜便不敢拉扯了。
白姬默唸咒語,以手觸咒符。
一道金光閃過,硃砂咒符如同落葉一般從黑貓身上飄然而下,在空中逐漸化作煙塵。
小黑貓頓時恢復了自由。
小黑貓跳出鐵籠子,訴苦道:“主人,離奴好命苦,上清觀裡的那些牛鼻子太過分了。”
原來,下午的時候,離奴閒來無事,實在無聊,就想起了自己中午被上清觀的咒符隔絕在大門外,而主人又被一眾道士擺著臭臉冷落,不得不在隔壁飛香殿待著,縹緲閣有些丟了面子。
小黑貓就去了上清觀,想要把面子找回來,它施展自己的妖法,衝破了大門的咒符,打算痛罵一頓眾道士,奚落他們一番。
誰知,光臧的弟子們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見這隻貓妖上門找麻煩,就聯手施展降妖陣法,並且用光臧特意留下的咒符,將離奴給困住了。
一陣鬥法之後,眾道士制服了離奴,把它關進鐵籠子裡。
傍晚時分,道士們又怕小黑貓餓著,白龍將來會找他們的麻煩,商量之後,就把黑貓連同籠子一起送回了隔壁飛香殿。
白姬道:“離奴,你別去招惹光臧的那些弟子門人,他們是有一些降妖伏魔的真本事的。我如今代理光臧的國師之位,能夠自由出入上清觀,他們肯定心中不服氣,不會給我笑臉的。看在光臧的分上,我不跟他們計較。面子什麼的,也不重要,只要能進入他們的藏書閣和藏寶閣看書觀寶,我就滿足了。”
離奴道:“主人,離奴也知道牛鼻子難纏,不該去上清觀尋事,可是離奴沒什麼事做,太無聊了。”
白姬道:“你想找事做?那好辦。以後,你來教薛禪師跳坦達瓦之舞。”
“啊?!姓薛的禿驢看起來很笨,根本不會跳舞,教起來肯定很費勁兒。”
離奴一愣,先是拒絕,隨即又同意了。
“不過,雖然這活兒不好做,但是既能替主人分擔,又能夠打發時間,不會無聊,那離奴就教吧。”
白姬道:“離奴,既然要做,你就得做好。今晚你把坦達瓦之舞練熟,以後教舞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是,主人。”
離奴應承了。
白姬、元曜、離奴三人坐在大殿中,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
掌燈之後,元曜站在庭院之中,望著夜空中不該存在的清輝如水,渾圓如鏡的滿月,陷入了一陣莫名的恐慌之中。
月光下,離奴在庭院裡練習坦達瓦之舞。
白姬獨自去了司天監,她去觀星臺上觀察星月天象,以安排祭祀上祭品擺放的方位。
元曜心中不安,但是他也沒有辦法,只能對著邙山的方向祈禱,希望送神之祭能夠順利,一切的災厄都會化解。
第二天,晴空萬里,陽光和煦,如果不是邙山之上的溼婆幻象正在逐漸睜開額頭上第三隻毀滅的眼睛,也算是一個寧靜又明媚的夏日。
今天,白姬、元曜、離奴三人都很繁忙。
白姬在忙著與禮部人員一起商量祭典的規模和安排祭典的佈置。薛懷義早早地就來了飛香殿,打算繼續跟白姬學習跳坦達瓦之舞,白姬安排了離奴教他。
元曜去了一趟控鶴監,向張易之、張昌宗傳達了白姬的回話。張氏兄弟商量之後,不同意給白姬三千兩黃金,只同意給兩千兩。
元曜回來飛香殿,如實向白姬傳達了張氏兄弟的話。
白姬望了一眼在偏殿中跟著離奴笨拙學舞的薛懷義,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她思考了一會兒,也就同意了。
白姬離開飛香殿,去了一趟天堂,正好在樓下遇見了高公公。
白姬向高公公傳達了薛懷義不擅長跳舞,短時間內很難教會他,為了送神之祭能夠順利完成,希望能夠把主舞之人換成張易之的想法。
高公公在心中掂量,覺得這件事情還是蠻重要的,他雖然年邁體衰,不願意爬上天堂,但也還是一邊喪氣,一邊咬牙爬上了禮佛堂。
高公公打斷了武則天的潛心禮佛,將事情說了,請她裁決。
武則天略一思索,給出的旨意是,薛懷義赤膽忠心,不畏懼危險與辛苦,主動承擔送神的重任。他雖然沒有跳舞天賦,但是其心可嘉,其勇可敬,不能澆滅他的熱血,就讓他繼續學習跳坦達瓦之舞。張易之也趕緊去跟著白姬學跳舞。過幾天舉行祭典時,誰的坦達瓦之舞跳得更好,誰就上場。到時候,技不如人的人,想來也沒有怨言。
高公公下樓,傳達了武則天的旨意。
白姬也就回去了。
於是,下午的時候,張易之也來到了飛香殿。
寒暄過後,白姬把張易之也交給了離奴。
有兩個人跟著自己學跳舞,離奴一下子有活幹了,他也就不去隔壁上清觀惹事生非了。
薛懷義看見張易之也奉武則天的命令來學跳坦達瓦之舞,而且到時候還是誰跳得更好,誰上場。他知道肯定是白姬和張氏兄弟一起玩弄陰謀,在武則天面前搬弄是非,想要讓他失寵,頓時覺得壓力和怒火同時湧上心頭。
薛懷義本來還得負責白馬寺裡挖掘明輪聖螺的殘片的事情,這時候他就乾脆推給白姬,讓白姬皇宮、白馬寺兩邊跑,負責找回明輪聖螺的殘片,自己則一心一意地學習跳舞。
明輪聖螺的殘片是這次送神祭典的主要祭品,是十分重要的東西,白姬就攬下了這個活兒,並且交給元曜去白馬寺監督尋回殘片的進度。
元曜急忙帶著薛懷義的侍衛去白馬寺看情況。
白馬寺離皇宮並不太遠,騎馬出城的話,不到一個時辰,就能抵達。抵達白馬寺之後,有薛懷義的侍衛官與僧人們交接瑣事,元曜只需要去現場檢視,聽進度的彙報。
白馬寺中人仰馬翻,十分混亂,那些被僱來挖掘池塘與茅坑的工人們都在忙碌著,他們細心地在泥土與糞池中找尋明輪聖螺的殘片,沙彌們也在一邊打下手。——武則天已經發話,不能在祭典之前找全明輪聖螺的殘片,不僅罪魁禍首如海,其餘的所有僧人都得處死。
元曜還沒走到挖掘茅坑的地點時,就聞到了一股令人噁心的汙穢臭味,他根本不想靠近,就轉頭去池塘邊了。
池塘邊,早已不復元曜之前看見的滿池蓮花的美景,池水都被抽乾了,蓮花也都被破壞了,一群人正在在淤泥之中忙碌地淘換。
想起之前池塘中滿池蓮花的盛景,和水中神仙妃子美麗而悲傷的倒影,元曜心中不由得有些難過。
僧人們小心翼翼地彙報,說是忙碌到現在,還沒找到明輪聖螺的殘片。
侍衛官脾氣暴躁,大罵僧人們都是廢物,並催促他們趕緊找出來。
僧人含淚訴苦,說是一直在努力尋找,連晚上都不曾歇息,懇求侍衛官在薛懷義面前美言幾句,多給他們寬限幾天。
侍衛官不為所動,繼續責罵。
元曜懶得聽侍衛官責罵僧人,就沿著池塘邊閒逛。
一些蓮花被隨意地扔在地上,橫七豎八地倒在汙泥裡,大部分被踐踏得殘破不堪,只有幾朵還算完整與乾淨。
元曜彎腰,拾起了乾淨完整的蓮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可能只是出於不忍心。對於這一池無辜的蓮花來說,如海一念之錯,為了逃避自己的罪責,拋明輪聖螺的殘片於池中,也算是天降橫禍,無妄之災了。
元曜拾起蓮花,靜靜地站在池塘邊,看著在池底踏著淤泥忙忙碌碌的人們。
突然,元曜心中一動,彷彿感應到了什麼,他轉頭望向西邊。
池塘之中,西邊的方位,有一處地方正在閃爍光芒。
那處地方沒有人忙碌,因為已經被仔仔細細地挖掘過一遍,只剩下一灘被翻來覆去地淘換過的爛泥。
元曜彷彿被什麼指引,他靈機一動,福至心靈。
“在那兒!那塊有光芒的地方,你們再去找一找。挖深一些,明輪聖螺的殘片應該在下面。”
元曜指著閃光的地方,道。
可是,只有元曜看見了光芒,別人根本看不見。
“哪兒有光芒?”
眾人十分茫然。
元曜這才反應過來,有些東西,是他能看見,而別人看不見的。
元曜也不想多做解釋,就指引著僧人和挖掘的工人們去了他看見光芒的地方。
一開始,大家都不相信元曜,因為元曜所指的地方,他們已經仔細挖掘過一遍,自信沒有遺漏。但是,元曜是代表薛懷義來監工的,大家又不好忤逆他,於是就派出兩個人在他指的地方挖掘。
那兩人耐心地挖掘淤泥,往下挖掘了三尺之後,果然看見了一些黑色殘片。
兩人把黑色殘片小心翼翼地從淤泥里弄出來,用僧人們打來的井水清洗之後,讓如海來辨認,居然真是明輪聖螺。
眾人大喜。
大家都認為元曜有神奇的法術,是奇人異士。
於是,不管元曜怎麼反對,眾人都把他硬拉去了挖掘茅廁的地方,希望他能夠繼續施展異能,在那邊也看出哪兒在發光,並把明輪聖螺的殘片給找出來。
可惜,元曜的異能在茅廁的挖掘現場根本無用,他捂著口鼻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哪兒在閃光。
堅持了一會兒,元曜就噁心得不行,他說自己沒有異能,剛才只是湊巧罷了。要想找到明輪聖螺的殘片,大家一起努力,細心地淘換,就可以了。可是,沒有人相信他,大家硬要他在汙穢的地方展現異能。
元曜心中苦悲,他實在忍受不了,就趁著侍衛官和僧人爭吵的時候,偷偷溜出了白馬寺,騎馬跑回皇宮了。
騎馬飛奔回皇宮的路上,元曜突然能夠理解溼婆為什麼要發怒了。愛妻遺體化作的聖物被損毀,還被扔進了汙穢的地方,換了是誰,都難免發怒。他也彷彿明白了薩蒂為什麼會悲傷,她的遺體聖物被送到了異國他鄉,還遭此飛來橫禍,肯定會覺得悲哀。
元曜心中百味陳雜,他既能共情溼婆的憤怒與薩蒂的悲傷,又能感受到神都百姓的恐懼與求生欲,他只希望白姬能夠順利地舉行送神之舞,這場神厄能夠儘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