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威廉的自白
威廉出生于軍人家庭,他的父親曾參加過一戰,每每被父親的三角眼冷漠地注視著時,威廉總會直冒冷汗,那種感覺,就像他正被地獄歸來的嗜血兇獸盯著一樣。
年少的威廉尚且不懂父親的眼睛,但他曾在書本上學過,也曾在電視中元首的講話中聽過,參戰,是為了保家衛國,是每個年輕人應盡的責任。
十八歲時,威廉到了可以參戰的年齡,父親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在他的申請書上籤了同意。
父親說過,參戰是每個德國男人的榮譽。直到第一次躺在戰壕裡崩潰絕望地嚎哭前,他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
臨行前,他與好友們最後聚了一次,在街角的酒館裡,他們放上最新的黑膠唱片,迎著昏暗的燈光,自在放肆地起舞。誰的手撫上誰的腰肢,誰的薄唇輕觸誰的臉頰,誰的胸膛又不經意跌入誰的懷抱。
施耐德調好相機,歡快地勾上威廉的背,定格下了四人的恣意。
在很久之後的無數個難眠深夜,威廉都會想起這一晚的相聚,他像個戒不斷的癮/君子,貪婪地用這一夜的歡愉填補心中如無底深洞般的孤獨。
他將五人合照藏在項鍊裡,揹著一小包衣服就上了戰場。
到前線的第一天,他和好友興奮地想著什麼時候開戰,暢想著自己未來會立多少功勳,好友甚至興沖沖地拉著他去到老兵面前自我介紹。
“等你們活過這一週再告訴我名字,新兵蛋子。”
那老兵抽著煙說,眼皮抬都沒抬。
他們期待的戰爭很快就開始了,但後來威廉再也不願回想起那一天。
當進攻的哨聲響起,威廉跟著所有士兵一起衝鋒。
漫天的炮彈呼嘯過他耳邊,可是威廉卻想起了從前夏夜裡他與心愛的女孩一起看過的流星雨;掃射的子彈堪堪擦過他腿邊,可是他卻想起了騎著腳踏車載著愛人時迎面的那股輕風。
他的餘光裡看到有人被擊中了,有人倒下了,有人痛苦地抽搐著,有人絕望地呼救著。
威廉認得那些人,他們有的是他剛認識幾天的新兵朋友,有些是教導他們的老兵。可是威廉沒有停下來,因為他們倒下的同時,無數士兵又補了上來。
他們像程式裡只設定了一條命令的機器人,毫不猶豫地向前衝鋒著。
戰爭就是這樣的嗎?一群人倒下了,另一群人就撲上來,戰爭…就是這樣的嗎?
威廉突然很害怕,他發瘋似地想逃離這裡,可是他的身體還在不要命地奔跑。
停下來,停下來,他祈求著,可是上帝並沒有聽到他的禱告。
他忽然惶恐地想,這一刻或許是他一生中最清醒的時刻。
下一秒,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大腿,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在戰地醫院待了不到三天,他就又被送到前線了,他的傷還沒好全,身上仍然一股酒精味。
前線似乎絲毫沒變,還未經歷過戰爭的新兵興奮地同老兵攀談,尚未死去的老兵漫不經心地敷衍著他們,只是新兵換了人,老兵缺了些面孔。
威廉在好友身邊坐下,這一次,倆人一言不發。
戰場上不光有不要命計程車兵,還有俘虜,婦女和小孩。
第一次執行槍決命令時,威廉顫抖地端著槍,看著槍口指向的小女孩,女孩好奇地看著身旁的母親,用還不熟練話語問媽媽這是在做什麼。
她的母親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握緊了小女孩的手,眼神平靜。
槍聲響起,她的母親倒下了,小女孩握著的手垂了下去,她懵懂地看著倒地的母親,接著又看向仍舊舉著槍的威廉。
她痛苦地張大了嘴巴,但卻沒有發出慘叫,因為那之前,一位老兵替威廉開了槍。
槍聲代替了她的慘叫。
她也倒下了。
老兵看了一眼還在呆愣的威廉,什麼也沒說,轉頭離去。
威廉不明白,曾經發誓指向敵人的槍口為什麼會指向自己的人民,可是戰場上有太多不明白,他永遠沒法全部弄清楚,他只隱約意識到,他即將在戰爭中喪失那份人性。
很久很久,威廉都會夢到小女孩因痛苦張大的嘴,可就算在夢裡,他也始終沒能聽到那聲慘叫。
即使他已經可以毫不猶豫地執行任何命令,即使在那之後他已經可以面無表情地向任何人開槍。
即使在內心深處,他的靈魂已慘叫過無數遍。
來到戰場的一年後,他也像那些老兵一樣開起新兵的玩笑,新兵的年齡越來越小,他身邊熟悉的面孔也越來越少,最後竟然只剩下他的好友。
直到一天夜裡,他的好友突然跟他說想逃走。威廉沒有應聲,他知道那些逃兵的下場,有的成功回家後經受不住家人朋友的指責逼問,無奈地回到了戰場後不久就被炮彈擊中;有的被發現後就被充入了敢死隊,被迫著執行一些九死一生的任務,最終不知下落。
好友會如何,威廉不知道。
還沒等好友開始計劃,敵人的炮火又來了。
威廉和好友開始衝鋒,他什麼也沒思考。在無數次直面炮火之後,威廉已經明白,戰爭對於他們是沒有技巧的。
幸運的活下來了,不幸的被擊中了,僅此而已,可是,活下來的比死去的又幸運多少呢?
他們在一處戰壕裡蹲了下來,這本是一次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戰鬥,他們幾乎沒有損失多少人就推進到了敵人面前,可是下一刻,威廉忽然聽見一陣轟鳴。
他小心地往溝壕外看,卻看見一排用鋼鐵鑄成血肉的怪物。
他們發出巨大的嗡鳴,衝鋒的德軍士兵毫無抵抗地被碾了過去,怪物們噴出的炮彈將一切軍事防禦都炸成了廢墟。
威廉用僅存的理性判斷出來,那是敵方最新型的坦克。
沒有任何懸念,他們用血肉推進的戰線以摧枯拉朽之勢被瓦解,當履帶碾過他們藏身的溝壕,威廉幾乎要感受到死神在他耳邊低語。
敵人衝進戰壕開始收割,他們跟敵方士兵開始了不要命的白刃戰,他把對方撲倒,對方又把他踢翻,他們像野獸般搏鬥,最終以威廉把匕首插進對方的脖頸告終。
他幾乎力竭,他看向身旁在與對方搏鬥中佔據上風的好友,卻見好友突然看到了什麼,望著對方發怔,手下也鬆了力。
下一刻,好友就被敵人的刀貫穿了胸膛。
威廉幾乎是發瘋地握著刀衝過去,雙目通紅,沒有任何技巧,他的每一下都用盡了全身力氣。
直到他茫然地恢復了理智,敵人已經在他身下停止了掙扎。
他跌跌撞撞地向戰友倒下的方向走去,鮮紅的血從好友的胸膛裡噴湧而出,威廉徒勞地捂住他的傷口,一邊急促地同他說著不成語句的話。
可是好友已經說不出話了,他使出最後一點氣力,從衣兜裡艱難地掏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他們的四人合照,好友將它遞給威廉,在威廉的注視下沒了呼吸。
威廉望著好友灰綠色的眼睛,為他合上了眼皮。
戰壕裡已經沒了敵人,也沒了戰友,他渾渾噩噩地站起身準備離開。
在經過一具殺死好友的那個敵人時,他不經意間看到了那人的胸膛,也就是好友剛才因注視而愣神的地方,掉出了一封家書和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捧著不過幾歲大的女兒,幸福地笑著。
威廉忽然像被人抽走了骨頭,失力地坐下,他先是急促地喘氣,而後捂住嘴巴小聲抽泣。
他崩潰地望著前線深夜裡彷彿從不會變的月亮,無聲地嚎哭。
“戰爭中最大的勝者是蒼蠅,血肉餵飽了他們。”
他不記得那晚他如何回到了軍營,接下來的日子對他來說是模糊不清的,他只記得他殺了很多人,抽了很多煙,最後不明不白地當上了長官,開始指揮著前線計程車兵不明不白地送死。
他依舊做著噩夢,卻沒再掉過一次眼淚。
後來上級看不慣他,把他調到了後方管理集中營,威廉像一個軍人一樣接受了命令。
當年的戀人不知所蹤,於是他娶了妻子塞西莉亞,有了可愛的女兒西琳。
在沉溺於家庭的幸福時,他會暫時忘卻戰爭中的痛苦,就當那些從未發生過,威廉以為只要這樣想,他就能像一個人一樣繼續生活著。
直到他在入營人員裡看到了施耐德的臉。
施耐德是猶太人,他一直都知道,在前線作戰時他也槍殺過不少猶太人,因為那不得不服從的軍令。他是軍人,是一臺無條件服從命令的戰爭機器。
他也偶爾想過施耐德會怎樣,但思考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借酒精麻痺大腦。
施耐德就像一個開關,將威廉心中塵封已久的苦痛掙扎全都釋放了出來,威廉聽到有人在尖叫,聽了許久,他終於察覺,那是自己的哀鳴。
當晚出乎意料地,他並沒有做那個女孩無聲慘叫的噩夢,而是夢見他與施耐德攜手釋放了集中營裡的所有人。
他夢見那些平時被他壓榨的犯人竟然同他道謝,他夢見許多人喜極而泣,得歸故里,他夢見早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綠蔭…
戰爭中越清醒的人越痛苦,威廉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於是他總是麻木地開槍,不加思考地衝鋒,可此時他看著眼前美好到有些不真實的一切,他突然回想起了他曾失去的一切珍寶:戰友、情感、還有人性。
夢醒過後,他去了一趟當年四人齊聚的酒館,酒館裡佈滿了灰塵與蛛網,他推開掛著“已倒閉”的牌子的大門,給自己倒了杯酒。他將好友那張皺巴巴的五人合照拿了出來,看見合照背面的字:
“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威廉因為幫助集中營囚犯獲得自由在軍事法庭上被免除了死罪。
那場夢成了現實,可他覺得這不是救贖,是上帝對他的懲罰。他將用一生的煎熬去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