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馬上給
他終於崩潰了,褲襠裡傳來一陣溫熱的騷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回屋裡。
片刻之後,他哆哆嗦嗦地拿出村委會的公章,在一張嶄新的介紹信上,蓋下了那個他昨天還視若珍寶的鮮紅印記。
江春一把奪過那張比命還金貴的介紹信,看也沒看,直接揣進了懷裡。
他轉身,環視了一圈那些滿眼敬畏的村民。
他用不大,卻足以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聲音說道:“這頭豬,大家分了吧。”
“就當是我江春,替我妹妹江夏,謝謝鄉親們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後,是村民們壓抑了許久,終於爆發出來的、震天的歡呼聲。
……
江春拿著那封介紹信,帶著江夏,再次走進了中學校長的辦公室。
當那張蓋著鮮紅印章的介紹信,和十五塊嶄新的、還帶著體溫的學費,一起放在桌子上時,那個戴著老花鏡的老校長,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和藹的笑意。
江夏終於重新背上了那個洗得發白的軍綠色帆布書包,走進了那間她魂牽夢縈了三年的教室。
江春就站在教室的窗外。
他看著妹妹坐得筆直的脊樑看著她臉上那從未有過的、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
他覺得自己渾身的疲憊痠痛,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回家的路上天是那麼藍。
風是那麼輕。
麻煩總喜歡在你最放鬆最看到希望的時候像一條毒蛇從背後給你致命一擊。
他剛走進村口,就看到一輛黑得發亮的吉普車囂張地停在村口的老槐樹下。
這年頭,這種四個輪子的鐵疙瘩比大熊貓還稀罕。
一個穿著雪白的確良襯衫戴著蛤蟆鏡的男人,正靠在車門上抽菸姿態倨傲。
在他的腳邊一個鼻青臉腫、像死狗一樣蜷縮著的傢伙正在痛苦地哼哼唧唧。
江春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個被打得像豬頭一樣的人,正是前幾天在山裡被他一腳踹斷了兩根肋骨的二流子李二狗!
戴墨鏡的男人看到了江春。
他慢條斯理地扔掉手裡的菸頭,用鋥亮的皮鞋尖碾了碾。
緩緩地推了推鼻樑上的墨鏡,露出一雙陰狠狹長的眼睛。
他朝著江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你就是江春?”
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卻帶著一股子讓人骨頭髮寒的陰冷。
他身後的吉普車門“嘩啦”一下被推開。
又下來兩個穿著跨欄背心,胳膊上刺著猙獰龍虎的壯漢。
他們手裡一個拎著明晃晃的管鉗扳手,一個拎著半米長的鋼管一步一步呈扇形,朝江春逼了過來。
村口那些還沒散去看熱鬧的村民,嚇得“呼啦”一下潮水般退後了十幾米生怕濺一身血。
戴墨鏡的男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一種貓捉老鼠的戲謔和殘忍。
“我哥,讓我來問句話。”
他頓了頓,享受著江春臉上瞬間凝固的表情。
“你這雙手,是自己卸下來,還是我們哥幾個幫你卸?”
江春沒有看那兩個走過來的壯漢,他的眼睛始終盯著那個戴墨鏡的男人。
“我這雙手,還要給我媳婦縫棉襖給妹妹交學費。”
他的聲音很平就像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你們要是覺得自己的骨頭,比黑風嶺上黑瞎子的還硬就過來拿。”
這話不是威脅是陳述。
是一種經歷過無數次生死搏殺後沉澱下來的對生命的漠然。
那兩個壯漢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眼前這個男人身上那股子血腥味,太濃了濃得讓他們心頭髮慌。
戴墨鏡的男人,臉上的笑容,終於收斂了幾分。
他沒想到,一個鄉下泥腿子,面對這種陣仗,非但沒嚇得尿褲子,反而還敢還嘴。
“有種。”他點了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包沒見過的帶嘴香菸,自己點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叫李虎,公社後勤科的幹事。”他吐出一口菸圈,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弟弟不懂事,在你的地盤上撒了野,你教訓他是應該的。”
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冷。
“但是,你把他打成這個樣子,讓他以後在這一片,連頭都抬不起來,這就是不給我李虎面子。”
“今天,我不動你的人。”他用夾著煙的手,指了指江春身後那片連綿不絕的黑風嶺,“我只要你一句話,從今往後這黑風嶺,你,不準再踏進去半步。”
“裡面的東西,不管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都跟你江春,再沒半點關係。”
這話,比直接卸掉江春一條胳膊還狠。
不讓他進山,就等於是斷了他的活路,斷了這個家唯一的經濟來源。
這是要把他江春,往死路上逼。
江春笑了。
他看著李虎那張自以為勝券在握的臉,搖了搖頭。
“你說了不算。”
“我說了不算?在這紅旗公社的地界上,除了幾個領導,還沒有我李虎說了不算的事!”
“是嗎?”江春往前踏了一步,那股子無形的壓迫感,讓李虎身前那兩個壯漢,都下意識地繃緊了肌肉。
“前幾天,治安所的王大海,也跟我說過差不多的話。”江春的語氣,依舊平淡,“他說,黑風嶺的野獸不長眼,怕我這身板,不夠黑瞎子塞牙縫的。”
他看著李虎那張開始變得僵硬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
“現在他每天天不亮,就得去公社的豬圈裡掏大糞。”
王大海,被擼了?
這個訊息,像一顆炸彈,在李虎的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了。
他不敢相信,王大海在公社裡根基那麼深,怎麼可能說倒就倒?
“你少在這吹牛!”李虎色厲內荏地吼道可他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已經出賣了他內心的驚駭。
“吹沒吹牛,你去打聽打聽就知道了。”江春的目光,越過李虎,落在了他那輛嶄新的吉普車上。
“我這雙手,是給福滿樓的劉經理,打山貨的。”
“劉經理說,動我江春,就是砸他劉福貴的飯碗。”
李虎臉上的肌肉狠狠抽了一下。
那句“砸他劉福貴的飯碗”,就像一把燒紅的刀子,捅進了他最柔軟也最恐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