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的曾經
所有的話都在汪萌萌心裡翻騰著，她緊緊地攥著雙手，用極大的努力剋制著心中洶湧的情愫。
林院長看著汪萌萌，眼中的欣慰，慢慢地變成了感傷。
“我能夠體諒你的心情，不過，”林院長嘆了口氣，“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自從他去了美國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絡。”
沒有……聯絡嗎？
汪萌萌的眼中，閃過了一抹失望。
“衛風每年，都會從美國往兒童福利院的賬戶上打過來一筆捐助款，我知道，在那孩子的心裡，還牽掛著兒童福利院，但卻從來沒有給我們留下過聯絡方式。”林院長說，“我想，他也許還是因為童年那段傷心的記憶而感覺到痛苦，不願意回憶從前吧……”
“您說，他每年都會往賬戶上打錢嗎？”汪萌萌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那麼，我們有沒有可能，透過打款記錄，聯絡到對方呢？”
林院長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想了想，有些猶豫地道：“或許有這種可能，但……如果衛風並不希望有人打擾他的生活，那這麼做就無疑是給他增加了煩惱。你或許不瞭解，這麼多年以來，衛風因為父母雙亡的事情，經過了什麼……”
眼睜睜地看著父母在自己的眼前被河水淹沒，眼睜睜地看著父母失去了生命，這樣的打擊，絕不是嘴上輕飄飄說著那樣簡單。畢竟，感同身受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衛風剛剛來到‘希望之家’孤兒院的時候，非常沉默寡言。而且，他似乎對父母溺水去世的事情，完全失去了記憶。我們偶爾無意間提及，他的反應也是淡淡的，好像局外人一樣。我申請過心理援助，有福利機構的心理學專家替他做過檢查，但最終的結論是，衛風這個孩子……在無法面對的事情上，選擇了自我封閉和遺忘。”提起當年發生的事情，林院長依舊難免露出哀傷表情，“這對於那個年紀的他來說，是難以承受的。因而，我們在經過討論之後，決定尊重他的意願，不再去提當年的事情。我們希望他可以慢慢地將過去淡忘，然後開始生活，但事實上……”
“事實怎麼樣？”汪萌萌的心，攸地提了起來。她感覺到了一股恐懼，望著林院長的目光，也緊張了起來。
“事實上沒那麼容易，”林院長輕輕地嘆息，“衛風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孩子，他很懂事，從來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經常安靜的坐在角落。可就是因為他太過安靜，很難與新的家庭融合。他前後被四個家庭領養，但卻……都因為無法與對方進行感情上的連線而被送了回來……”
被四個家庭放棄了領養嗎……
心裡，好像被什麼重重地擊了一下，汪萌萌覺得自己的胸口一陣憋悶，甚至難以呼吸。
每一次面對新的家庭時，他……那個本應在父母的寵愛下幸福成長的男孩，他的心裡，可曾有期待嗎？
那期待，會不會還沒有開始開花結果，就被強行摘下，輾壓成泥？
四次開始，四次戛然而止，他的內心，一定充滿了痛苦。
眼淚，在眼圈裡打著轉。汪萌萌努力剋制著不讓自己流下淚來，林院長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汪萌萌的手，溫和地說道：“不過，好在，在他沒有被第五個家庭的父母放棄。那對父母，都是很溫柔的人，父親是一位醫生，母親是教師。他們的兒子在一次事故里身亡，年紀跟衛風一樣大，都是同樣優秀的男孩子。他們看到衛風的時候，便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並沒有因為他不擅長表達情感而遠離他。他們去美國之前，曾帶衛風來探望過我。時隔三年，衛風的狀態，已經與初來兒童福利院的時候判若兩人。汪小姐，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衛風的養父母很愛他，他也生活得很好。”
汪萌萌點頭，又點頭，她用了那麼大的力氣，才讓眼淚沒有落下來。
“謝謝林院長，謝謝你跟我說這些。我並不想打擾他的生活，只是想要告訴他我對他父母的感激和歉意……不過，您說得對，我不能因為我的自私而讓他重新回憶起從前的痛苦。我……我告辭了。”
她站起身來，向林院長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著汪萌萌那帶著痛苦與悲傷的臉龐，林院長欲言又止。卻最終在汪萌萌想要轉身離去之時叫住了她：“我可以幫你查到他的聯絡方式，不過，我會提前徵詢他的意見，衛風不想見你，那麼，我是絕不會把他的資訊透露給你的。”
汪萌萌猛地轉過身來，由衷地向林院長說了聲“謝謝”。
這個世界上，到底能有多少感激，是能用“謝謝”兩個字來概括的呢？
應該……很多吧……
揮別林院長，汪萌萌在兒童福利院門口跨上了摩托車，離開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被綠色樹木環繞的、洋溢著歡樂笑聲的地方。
在操場上歡樂嬉戲的孩子們，排著隊打滑梯的孩子們，沐浴著陽光的孩子們，她真的希望，也真誠地祈禱，他們都能被充滿愛意的家庭收養，都能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
汪萌萌戴上頭盔，發動了摩托車。
她走過第一個路口，走過第二個路口，在第三個路口的轉角處，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陸先生？”
汪萌萌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陸丹，在吳先生撤銷投訴之後，陸丹也兌現了他的諾言，撤回了對小旺跑腿公司店鋪的舉報。完全的公事公辦，他們之間，甚至連彼此說聲“再見”都沒有。
除了汪萌萌起疹子那天，出於驗證“心靈感應”這回事而給陸丹發過去的“關心”微信。
陸丹背對著汪萌萌，因而並沒有看到她就站在自己的身後。
此刻的他，正遠遠地望著在綠樹掩映之中安靜矗立的“綠芽”兒童福利院。
那不是從前他所在“希望之家”孤兒院，據林院長所說，“孤兒院”搬遷之後，為了為更多無人照料的孩子們提供避風港灣，“希望之家”孤兒院正式更名為“綠芽”兒童福利院。
在那裡，有許多跟他情況一樣的孩子們，帶著內心的創傷的對於家庭與愛的渴望，守望著名為愛的期待。
他也曾期待過嗎？
在童年的那個時候？
那是陸丹不願正視，卻無法擺脫的過去。他遺忘了曾經給予自己愛卻冷漠將它收回的父母，來到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家庭。他面對過一張又一張友善的臉，卻不知應該如何對他們的友善進行反饋。
是的，他不會。
自從遺忘了過去之後，他連同情感的表達方式也忘記了。
面對他們的笑容，關心，問候，他能夠給予的只是冷冰冰的凝視，和有一說一的冷靜。不會，也沒有辦法對對方的好意報以感激的微笑，也不懂得如何把熱情洋溢的話說出口。
就是這樣，他被一次又一次地送了回來，甚至有人評價他為“怪物”。
不會表達情感的怪物。
陸丹靜靜地看著那幢白色的建築，就在剛才，他的內心湧動著他根本無法理解的痛苦、悲傷與內疚。多年前他曾因無法給予那些給了自己溫暖與好意的人們以回應，所產生的情感此時此刻竟一股腦地湧上心頭，讓他幾乎剋制不住地想要流淚。
延遲了這麼久的情緒，似瞬間恢復了生機的樹木，突然間開始了野蠻生長。到底……是誰把它們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