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萬言書出，問策東宮
顧青雲的馬車在沈府後門停下。
車輪剛一靜止，守在門口的王伯便一個箭步衝了上來，臉上那副焦急的神情，彷彿天隨時都會塌下來一般。
“姑爺，您可算回來了！老爺他……”
“岳父大人沒事。”
顧青雲掀開車簾，跳了下來。他身上還帶著青田山間的露水寒氣，面容有些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在黑夜裡燃起的兩簇火。
他拍了拍王伯的肩膀，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
“讓廚房備些熱粥，再準備一間最安靜的書房，除了靈月，誰也不許打擾。”
他頓了頓，補充道：“另外，把庫房裡所有關於我大明各處衛所的軍費開支、江南漕運的賬本、寶源局船塢的營造記錄，還有能找到的、所有關於沿海倭寇襲擾的卷宗，全部搬到書房去。”
王伯愣住了。
他完全不明白，這火燒眉毛的當口，姑爺不要金銀，不要人脈，要這些陳年爛穀子的賬本做什麼。
可看著顧青雲那雙平靜的眼睛，他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是，姑爺！”
***
沈府的書房，一夜之間，變成了大明朝一個微縮的、資料化的沙盤。
顧青雲把自己關了進去，整整三天三夜。
沈萬三急得在外面團團轉，好幾次都想衝進去問個究竟，卻都被女兒沈靈月攔在了門外。
“爹，相信夫君。”
沈靈月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她透過門縫，能看到自己的夫君。
他不像是在寫文章，更像是一個瘋魔的匠人。
他時而伏在桌案上，用一根炭筆在巨大的宣紙上飛快地畫著誰也看不懂的圖表；時而又站起身，揹著手，在堆積如山的卷宗之間來回踱步，嘴裡唸唸有詞，說的盡是些“成本”、“稅率”、“淨利潤”、“投入產出比”之類的古怪詞彙。
書房裡的蠟燭，從天黑燃到天亮，又從天亮燃到天黑，從未熄滅。
送進去的飯菜，幾乎原封不動地被端出來。
只有那提神的濃茶，一壺接一壺地往裡送。
到了第三天的黃昏，當沈靈月再次推門進去時，一股濃重的墨香混合著油燈燃燒的味道撲面而來。
顧青雲就坐在書桌後，整個人像是瘦了一圈，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可他的精神，卻前所未有的亢奮。
在他的面前，沒有傳統奏疏那樣的卷軸，而是一疊厚厚的、用細麻繩整齊捆好的紙張。
最上面的一張，用端正的楷書，寫著五個大字。
《開海萬言書》。
“夫君……”沈靈月看著他疲憊的樣子，心中一疼。
顧青雲抬起頭，對著妻子露出了一個笑容，他接過沈靈月遞來的熱茶，一飲而盡，然後將那疊厚厚的文書，交到了她的手上。
“靈月，你先看。”
沈靈月疑惑地接過，低頭翻閱起來。
只看了第一頁，她那雙聰慧的美眸便倏然睜大。
這篇萬言書的開篇，沒有一句空談大義的廢話，而是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方式，羅列出了一串冰冷而又觸目驚心的資料。
“洪武三年至今，江南漕運總耗費白銀三百二十萬兩，米糧一百八十萬石，民夫傷亡一千二百人……”
“洪武五年，沿海衛所抗擊倭寇，共計耗費軍資一百五十萬兩，撫卹金三十萬兩，然倭寇之患，未減分毫……”
“若開海禁，僅以松江府、泉州府二地試行市舶司，按貨物價值抽十稅一，預估首年可得稅銀不下三百萬兩，次年可達五百萬兩，三年之後，或可達千萬兩之巨……”
沈靈月越看，心跳得越快。
她出身商賈世家，對數字天生敏感。這篇文書裡所展現出的東西，已經完全超出了她對“經商”乃至“治國”的理解。
這裡面，有詳盡到每一條航線的成本與收益分析，有具體到市舶司官員品級與俸祿的設定，有精確到建造一艘五百料戰船需要多少木材、多少鐵釘、多少人工的預算。
這已經不是一封奏疏了。
這是一份……一份足以讓任何帝王都無法拒絕的，建國方略！
“他胡惟庸要封我的海。”
顧青雲站起身，走到妻子身邊，聲音沙啞卻充滿了力量。
“那我就讓這天底下權力最大的人看看，我這片海里，到底藏著怎樣的乾坤。”
他將文書從沈靈月手中拿過，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鄭重地交給了早已在門外等候多時的沈萬三。
“岳父大人，此物，關係我沈家滿門，乃至整個大明未來國運。”
“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任何代價，務必在今夜子時之前，將它，秘密送入東宮。”
***
東宮，文華殿。
夜色已深，太子朱標卻毫無睡意。
他身著一身素色的常服，坐在御案之後，面前的燭火，映照著他那張溫厚仁德，卻又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憂慮的臉。
胡惟庸奏請重申海禁，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出言反對。
就連他自己，在父皇那日漸威嚴的目光下，也只能選擇沉默。
他知道海禁不對，可他不知道錯在哪裡。他想反駁，卻找不到一句足以對抗“祖制”與“邊防”的有力說辭。
這種無力感，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
就在這時，他最信任的內侍太監，悄無聲-聲地從殿外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方正物件。
“殿下，沈家派人，拼死送進來的。”
朱標眉頭微蹙。
沈家？那個因為雪花鹽和報紙，被胡惟庸視作眼中釘的沈家？
這個節骨眼上，他們送來的會是什麼？求饒的信？還是賄賂的銀票？
他有些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
“呈上來吧。”
當那份厚厚的《開海萬言書》被放在御案上時，朱標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變化。
他拿起來掂了掂，分量不輕。
解開麻繩，翻開第一頁，那一行行清晰的數字和冰冷的分析，瞬間就抓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本是隨意瀏覽，可看著看著，他的腰背，就不知不覺地挺直了。
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當他看到“開海可年增稅千萬兩白銀”時，他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滾燙的茶水濺出，他卻渾然不覺。
大明朝一年的國庫歲入，才多少？
當他看到那份關於建立一支由“市舶司”稅收獨立供養，專門用以遠洋作戰，將倭寇扼殺於其本土的“大明皇家水師”的詳細構想時，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轟”的一聲，衝上了頭頂！
這才是真正的強兵之策！
這才是真正的固國之本！
父皇總說他仁厚有餘，魄力不足。可若他能做成此事，大明將再無海疆之患，國庫充盈，軍威遠播！
這是何等的不世之功！
他一目十行，飛快地翻到了最後一頁，一行筆力遒勁、彷彿要刺破紙背的大字，狠狠地撞入了他的眼簾。
“海禁者，乃困龍於淺灘；開海者，方能縱龍入汪洋。殿下欲為守土之君，亦或開疆之主，皆在此一念之間。”
轟！
朱標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困龍於淺灘……縱龍入汪洋……
守土之君……開疆之主……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將他內心深處那份被壓抑了許久的雄心與抱負，徹底砸得迸發出來！
他知道，寫這封萬言書的人，不僅僅是在給他提供一條富國強兵之策。
他是在遞過來一把，能讓他真正掌握自己命運，甚至超越父皇功績的，鑰匙！
“此人……是誰？”
朱標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激動而微微發顫。
“回殿下，是沈家的女婿，寶源局行走，顧青雲。”
顧青雲！
那個用雪花鹽和報紙，攪得江南天翻地覆的年輕人！
朱標的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他來回踱步，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定，有激動，有振奮，但更多的，是一種下定決心的決絕。
胡惟庸又如何？祖制又如何？
在這等足以改變國運的千秋大業面前，一切阻礙，都必須被碾碎！
他猛地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那名內侍，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傳旨。”
“秘密召見顧青雲，讓他立刻來東宮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