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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御前對質,圖窮匕見

奉天殿的晨光,冰冷地照在金磚之上。

百官分列兩側,垂首肅立,整個大殿安靜得只能聽見彼此壓抑的呼吸聲。昨日沈府那場婚宴上的血腥鬧劇,早已透過各種渠道,傳遍了金陵城的官場。今日的早朝,氣氛便顯得格外詭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瞟向那個站在文官佇列末尾的年輕人。

翰林院待詔,顧青雲。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六品官的青色袍服,身姿筆挺,面容平靜,彷彿昨日那場足以毀掉任何一個士子前程的風波,與他毫無干係。

這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讓不少原本想看他笑話的官員,心裡都開始犯起了嘀咕。

龍椅之上,朱元璋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他只是用那雙深邃的眼睛,掃視著殿下的每一個人,那目光像是一把鋒利的刮骨刀,要將人皮肉之下的心思都給剔出來。

果然,佇列中一人出班,正是應天府尹王希烈。

他今日一改往日的倨傲,臉上帶著一股子為民請命的悲憤,對著朱元璋重重叩首。

“陛下!臣有本要奏!”

朱元璋抬了抬眼皮,吐出一個字:“講。”

“臣要彈劾翰林院待詔顧青雲!”王希烈聲色俱厲,手指直指顧青雲,“此人雖有獻寶之功,卻恃寵而驕,目無法紀!昨日其大婚之日,有良民因舊日糾紛上門理論,顧青雲非但不思調解,反而縱容其私蓄之惡奴,將數十名手無寸鐵的百姓打斷手腳,拋屍街頭!”

他頓了頓,聲音拔得更高,充滿了正義的腔調。

“私設武裝,殘害良民,此等行徑,與亂臣賊子何異?更何況,其所蓄之護衛,個個身手矯健,進退有度,遠非尋常家丁可比!臣懷疑,其名為寶源局,實為一處私藏兵甲、網羅亡命之徒的賊巢!懇請陛下下旨,徹查寶源局,將顧青雲下獄問罪,以正國法,以安民心!”

這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直接將一場潑皮鬧事,上升到了“私設武裝”、“圖謀不軌”的政治高度。

“臣等附議!”胡惟庸一黨的數名官員立刻出班,聲勢浩大。

一時間,整個奉天殿的壓力,都聚焦在了顧青雲那單薄的身上。

朱元璋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臉上,那眼神裡,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皇帝最忌諱的,就是臣子私自擁有超越其身份的力量。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顧青雲會百般辯解之時,他卻從佇列中緩緩走出,來到大殿中央,對著朱元璋,平靜地躬身一揖。

“回陛下,王大人所言,臣認。”

什麼?

他竟然認了?

滿朝文武,包括王希烈自己,都愣住了。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顧青雲沒有理會眾人的驚愕,繼續用他那不疾不徐的語調說道:“昨日之事,確因臣治家不嚴,處置失當,驚擾了賓客,敗壞了朝廷體面。臣,甘願受罰。”

他抬起頭,直視著龍椅上的皇帝,話鋒猛然一轉,聲音也變得鏗鏘有力。

“但在受罰之前,草民也有本要奏!所奏之事,無關個人恩怨,卻關乎我大明國庫,關乎朝廷法度,更關乎社稷安危!”

他深深一拜,聲音響徹大殿。

“陛下!昨日闖我婚禮者,是為私仇。今日刨食國家者,是為國賊!私仇可暫緩,國賊必先除!”

好一個“國賊必先除”!

朱元璋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裡,終於泛起了一絲波瀾。他最恨的,就是貪官汙吏,這四個字,精準地戳在了他的心窩上。

王希烈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立刻出聲呵斥:“一派胡言!你分明是想轉移視線,混淆視聽!”

“是不是混淆視聽,陛下自有聖斷。”顧青雲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只是對著龍椅上的皇帝,再次叩首,“草民懇請陛下,允許草民獻上一份‘賀禮’。此禮一出,誰是忠良,誰是國賊,陛下便一目瞭然。”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

他看著下面那個神情坦蕩的年輕人,又看了一眼臉色有些不自然的王希烈,最終緩緩開口。

“呈上來。”

“謝陛下!”

顧青雲直起身,對著殿外候著的太監點了點頭。

片刻後,王伯親自捧著一個用黃布包裹的木匣,在一名小太監的引領下,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他將木匣高高舉過頭頂,跪在了大殿中央。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了那個木匣之上。

顧青雲走上前,親手解開黃布,開啟了木匣。

裡面沒有金銀珠寶,沒有奇珍異玩。

只有一本厚厚的,用最普通的麻線裝訂起來的賬冊,和一疊寫滿了字的供狀。

“陛下,”顧青雲捧起那本賬冊,“此乃我寶源局自成立以來,所有關於‘青礬石’的採買賬目。”

青礬石?

不少官員都面露困惑,唯有王希烈和工部的幾名官員,在聽到這三個字時,臉色齊齊微變。

顧青雲翻開賬冊的第一頁,朗聲念道:“洪武九年,九月初三,寶源局採買管事周全,於城西德勝酒樓,與工部虞衡司主事張德旺之管家劉三接洽,商議採買青礬石一事。”

他每念一句,便有一名寶源局的管事或賬房先生,從殿外被帶進來,跪在地上,呈上與賬目對應的單據和證詞。

“九月初五,申時,張主事名下車隊,自西山採石場,運送‘青礬石’十二車。”

“九月初六,辰時,寶源局於西山腳下,以市價十倍之價格,支付白銀一萬兩,購得此批石料。”

顧青雲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就像一個最冷靜的賬房先生,在複述著一筆筆交易。可這平淡的語調,聽在某些人的耳朵裡,卻不啻於催命的鐘聲。

工部虞衡司主事張德旺,此時已經面無人色,渾身抖如篩糠。

“你……你血口噴人!”他衝出佇列,指著顧青雲,聲嘶力竭地狡辯,“本官……本官從未聽過什麼青礬石!這是汙衊!這是構陷!”

顧青雲冷笑一聲,從木匣中拿起一張輿圖。

“陛下請看,這是草民繪製的金陵城郊輿圖。上面用紅線標註的,是張主事名下車隊每一次的運送路線。用黑點標記的,是每一次銀貨兩訖的交易地點。草民還派人,在每一次交易的地點,都埋下了一枚寶源局特製的銅錢作為標記。只要派人按圖索驥,一挖便知!”

“除此之外,”顧青-雲又拿起一疊供狀,“張主事府上的那位劉管家,以及車隊的數十名車伕,如今都已招供畫押,人證物證俱在!”

轟!

張德旺只覺得天旋地轉,他看著那張畫滿了紅線的地圖,看著那些跪在地上的、熟悉的面孔,最後一絲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撲通”一聲癱倒在地,口中只剩下無意義的呻吟。

大殿之內,一片死寂。

所有官員都用一種看鬼般的眼神看著顧青雲。這是何等恐怖的算計?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局,一個將所有人都算計進去,並且留下了所有證據的必殺之局!

王希烈站在那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終於明白,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一個會耍嘴皮子的窮秀才。

那是一頭蟄伏在暗處,用最精密的計算,編織好了一張天羅地網的毒蜘蛛。

顧青雲沒有停下。

他翻過一頁賬冊,目光如刀,掃向了佇列中另外幾名官員。

“工部郎中李元,藉口軍備緊張,扣押寶源局所需之鐵料,再透過其妻弟之商行,以三倍價格倒賣給寶源局,獲利三萬兩……”

“戶部員外郎趙謙,以度支不足為由,拖延寶源局工匠薪俸,私下放印子錢給工匠,利滾利,不出半月,便可將工匠身家榨乾……”

他每點一個名字,便有一個官員面如死灰地癱軟下去。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大殿之上,已經跪倒了七八名官員,他們都是胡惟庸黨羽中,最貪婪,也是最愚蠢的一批。

圖窮,匕見。

顧青雲合上賬冊,目光終於,也是第一次,直直地射向了那個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但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的應天府尹王希烈。

他對著龍椅上的朱元璋,行了最後一次大禮,聲音如冰,卻又帶著雷霆萬鈞之勢。

“陛下!”

“這些蠹蟲之所以如此猖狂,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張膽地侵吞國帑,皆因在他們背後,有一隻更大的手,在為他們撐腰,為他們分贓!”

他高高舉起那本賬冊,如同舉起了一柄斬斷一切的鍘刀。

“草民查過所有贓款的最終流向,七成以上,都透過各種錢莊、當鋪,最終匯入了一個地方——”

他的聲音,在大殿之中,一字一頓地炸響。

“應天府尹,王希烈大人的府邸!”

王希烈身體劇烈地一晃,汗水如同瀑布般從他的額角滾落,瞬間浸溼了官袍的領口。

朱元璋的身體,緩緩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整個奉天殿的溫度,彷彿在這一刻,降至冰點。

天子之怒,如山崩,如海嘯,在沉默中,醞釀著最極致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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