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我要割肉餵你呀
陳鶴將莊白衣埋在了大雪裡。
原本他想用那把黑色的斷劍給他當墓碑。
只是後來想了想,還是放棄了。
畢竟這是雪國,不是嶺南。
風雪吹啊吹啊,說不定哪天這座墳墓就不見了。
萬一哪個倒黴蛋從這裡過,一不小心摔一跤,正好扎個透心涼,豈不是天大的罪過?
陳溪午把如淵劍留了下來,正好萬一風雪把車軲轆凍住了,可以拿來剷雪。
“我走了哦,莊白衣。”
陳鶴一面推著車,向著遠處而去,一面回頭看著那座雪中孤墳說著。
“你好好睡覺,下輩子,不要出來禍害人了。”
莊白衣沒有回答。
大概睡得很安詳。
就像當初秋水下崖的時候,他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在雪裡一樣。
這一次大概不會有人來刨墳叫醒他了。
......
隨著那樣一場戰爭的發生,這片風雪之國更加的冷清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陳鶴走的路線不對的原因。
埋了莊白衣之後,他推著天衍車在風雪裡走了很久,都沒有再看見一個城鎮。
要不是離開極都之前,提前儲備了許多蘿蔔乾,大概陳鶴已經餓死了。
只是終日吃蘿蔔吹風雪,倒也讓這個年輕人看起來面色蠟黃形容憔悴。
他突然有些懷念阿彌寺前的那條風雪古道。
雖然那裡長得有些令人絕望,但是總還有許多雪兔子。
皮毛可以拿來填衣服,骨頭可以拿來當柴火,至於內裡的兔肉。
若是上火一考,色澤金黃,啊,那可真是美妙至極。
陳鶴坐在雪林深處,靠著一塊聳立的石頭生著火,林子裡雖然陰沉一些,但是總歸風雪沒有那麼大。
那堆火如願地生了起來。
這個年輕人一面想著烤到冒油的兔肉,一面從車裡拿下來了所剩不多的凍得邦邦硬的蘿蔔乾,放在火上烤著。
於是入嘴的時候,都將那些蘿蔔乾想象成了兔子的脆骨。
頓時滿嘴肉味,鮮香四溢。
陳鶴嚼著蘿蔔乾,嘿嘿地傻笑著,口水流了一地。
只是笑著笑著,他便停了下來,睜大了眼睛,像是土狗一樣支起了耳朵,很是認真的聽著。
林子裡有些窸窣的聲音,像是有什麼野物在那裡徘徊著。
陳鶴很是小心地將蘿蔔乾塞進了懷裡,而後佝僂著腰,從一旁拿起了那柄斷劍,動作儘可能輕地踩著林子裡的雪,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
人間大概已經入夜,雪林深處那堆篝火之外的地方更是漆黑一片。
那個聲音很是遲緩,像是被凍僵了一樣。
陳鶴舔了舔嘴唇,根據感覺判斷著那個野物的大小。
應該不是雪兔,難道是一隻肥碩的小羊羔?
陳鶴激動了起來。
聲音就在前方了。
陳鶴雙手握著那柄斷劍,驟然加速,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小肥羊,你跑不掉啦!”
“鐺!”
然而在雪地裡響起來的並不是什麼斷劍入骨的聲音,而是一聲清脆的金鐵聲。
陳鶴愣在了那裡。
額頭黢黑,滿身雪泥,跪伏在雪中抬起頭的少年也愣在了那裡。
“陳鶴?”
“胡蘆?”
陳鶴大概明白自己的劍砍到哪裡了。
......
正所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
雖然沒有逮到什麼吃的,但是陳鶴還是很開心,熱情地給胡蘆塞了一根蘿蔔乾。
只是那個少年並沒有接受,甚至也沒有靠近陳鶴的那堆篝火,只是揹著劍,在不遠處的風雪裡跪坐著。
陳鶴很是疑惑地看著胡蘆,有些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間劍宗的關門弟子,會出現在著鹿鳴雪國之中。
想了許久,他冒出來一個很是大膽的想法。
“你不會是效仿你師父,來偷學佛法的吧。”
胡蘆只是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坐在那裡,平靜地搖著頭。
“我是來贖罪的。”
陳鶴愣了愣。
“贖什麼罪?”
胡蘆原本平靜的神色,再次出現了一些掙扎與痛苦。
這個少年只是搖著頭,眼角似乎有淚水垂下,很是痛苦地垂下頭去,在雪地裡再次跪伏了下去。
陳鶴驚詫地看著這個當初應該是懵懵懂懂開開心心在門房打牌的少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才會讓他變成了現在這樣子。
但看著少年的模樣,終究還是沒有繼續問下去。
只是一面嚼著自己僅剩的兩根蘿蔔乾,自顧自地說著。
“其實人間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一個世人的罪惡,能有多少呢?無非便是殺了一些人而已,但是你看看他們那些高天之上的修行者,一生都不知道殺了多少人,還不是照樣招搖在人間?”
“這樣說雖然不太好,但你要學會放過自己。”
陳鶴說著,看向胡蘆:“你是不是殺了人?”
胡蘆點著頭。
“幾個?”
胡蘆沒有說話。
“那就算你殺了三個吧。”
陳鶴說著,走了過來,拿起那把斷劍,撩起了胡蘆的野人頭——瓜皮頭早就變成野人頭了。
他在那裡揪了三縷頭髮,而後一劍斬了下來。
“你已經償還啦!”
胡蘆只是低頭靜靜地看著那三縷頭髮。
陳鶴挑眉說道:“難道不止三個?”
於是他又割了胡蘆幾縷頭髮,最後想了想,將胡蘆的頭髮全部割了下來,以至於少年的頭看起來就像一堆雜草一樣。
胡蘆靜靜的跪在那裡,陳鶴嘆了口氣,這個少年卻是突然抬起頭來,看向了陳鶴。
“你是不是快要餓死了。”
陳鶴低頭看著懷裡的兩個半截蘿蔔乾,點了點頭。
於是少年伸出手來,撩起了衣袖。
“請。”
陳鶴很是震驚的看著胡蘆。
“你為什麼要陷我於不義?”
胡蘆平靜地說道:“那你為什麼要陷我於不義?”
陳鶴愣在了那裡。
頂著一頭雜草的少年平靜地看著這片曾經的佛國之地。
“更何況,割肉喂鷹如果可以被稱為慈悲,那我割肉喂人,為何就會令你惶恐?”
陳鶴默然地站在那裡。
少年平靜地從身後拔出了自己的劍,從自己的臂膊之上,割下了一塊肉,丟給了陳鶴。
“生死關頭,人是可以放下道義的,折損虛名還是折損性命,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選擇,更何況,在這風雪之地,你知我知......”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是良知不可辱....”陳鶴嘆了一口氣,看著少年的那塊肉。“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我知道你有良知了。”
陳鶴坐回了火堆旁,自顧自地說道:“我不勸你就是了。”
胡蘆送劍入鞘,向著陳鶴行了一禮。
“多謝。”
只是那一聲多謝還沒有說完,少年便哽咽了起來,於是匍匐下去,將自己埋進了雪裡,嚎啕地哭了起來。
“陳鶴,你說人為什麼會犯錯,人能不能不犯錯,便這樣正確地走完一生?”
陳鶴嘆息著坐在那裡,嚼著自己的蘿蔔乾。
“人怎麼可能不犯錯了?天下沒有完美的聖人的,胡蘆。”
“但我沒法原諒自己。”
“所以你要無恥,你要卑劣,你要冠冕堂皇,你要一意孤行.....”
少年只是啜泣著,在風雪裡一步一叩地向著遠方而去。
他永遠都忘不了,美夢破碎的時候,那種好似溺於深海的絕望與驚悸。
他永遠都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