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涼州鬼兵(七)
“向小園,你不會真以為,你一介屠戶也能配得上當朝太子吧?”
向小園抬頭,望著一臉冷漠的謝筠雪。
他端坐在案前,衣冠楚楚,眉目如畫。
謝筠雪細細整理了那一團被向小園揉亂的衣袍,皇太子的衣袍用料都是上等的綢緞,軟滑細膩,不留褶皺。
向小園的痕跡,很快被玉琢似的指骨捋平整。
一點都不存。
不論少時還是現在,謝筠雪都靜如明月,高懸夜空。
高高在上,是她觸及不到的存在。
她有什麼資格關懷月亮?
向小園抿著唇,她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她忍了一會兒,說:“我自知與殿下雲泥之別,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太子妃。”
她對謝筠雪的感情很矛盾,一邊知道他是仇人之子,一邊將他當成舊時好友。
向小園欺騙自己,她告訴自己,她接觸謝筠雪,其實只是為了刺殺謝禛。
但她知道,她也將謝筠雪當成朋友,才會心無芥蒂,同他說話,一起行事。
可現在,謝筠雪變成了向小園想象中的那個傲慢皇太子。
他的鳳眸不再有溫情,他冷冷質問她——
“向小園,你處心積慮討好孤,你究竟想在孤身上得到什麼?”
“向小園,人貴在有自知,你不會得了孤幾分眷顧,就以為自己夠格染指太子妃位吧?”
“向小園,不要盡做些令人發笑的事。”
他話說得很絕,他已經失去陪向小園這樣的庶民玩鬧的耐心。
謝筠雪給向小園幾分好臉色,向小園就沒臉沒皮,真當他還是少時那個溫柔可親的小郎君。
向小園早該明白,謝筠雪和謝禛是一丘之貉,他早就變了。
她厚顏無恥地接近謝筠雪,她發自內心的交友行徑,在謝筠雪眼中,只是邀寵乞憐的手段。
向小園的手心出汗,她抵著地板,她忽然覺得渾身冰冷,那股寒意自掌心竄進後脊。
向小園小心翼翼蜷曲指尖。
她沒有哭,也沒有覺得難受,她只是垂頭,乾巴巴地說一句:“我知道了,是卑職……僭越了。”
等到福生公公撩簾稟報“刺客均已被暗衛誅殺”的事時,向小園趁機鑽出馬車,背影落寞地走了。
福生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向小園,忍不住猜測這兩人是又鬧什麼彆扭了?
可他不敢多嘴問,生怕謝筠雪遷怒於他,只能裝聾作啞,只挑些敵軍盡數伏誅的事說給謝筠雪聽。
謝筠雪心不在焉地聽著,偶爾開口,道一句:“將此事傳信給陛下吧。”
這場刺殺的背後主使,不必他來查,皇帝謝禛自會動手。
“是。”福生怯怯地應了一聲。
福生正要走,謝筠雪突然喊住他:“等等。”
福生轉頭:“殿下有何吩咐?”
謝筠雪想到向小園來他車上時,眼睛總飄向一側的蜜煎櫻桃。
他想了想,道:“玄麒司護駕有功,各賞一匣子蜜煎果子吧。”
福生呆住了:“啊?是是,奴才這就去辦。”
待下車,他還腦袋昏昏,心裡嘀咕:從來都只聽過賞金賞銀,何時賞過蜜煎果子?
福生走後,謝筠雪偏頭,徒手摺斷那一支射進馬車的箭矢。
他的掌心被木刺扎傷,有血珠溢位,顏色嫣紅如梅,但謝筠雪無動於衷。
他不覺得疼,反倒喜歡這種痛感,能讓人感到慶幸。
謝筠雪早習慣如此……他不在意身上有多少疤,不在意成為暗衛槐雨後,這具軀體會變得傷痕累累。
每每齋醮時,他脫去厚重的太子禮服,將肩背示人。
本該白璧無瑕的貴人,身上卻全是刀傷、箭傷。
紫竹真人本想問些什麼,卻看到太子鳳眸冰冷,聲音帶笑:“如今魏國物阜民豐,自是引得佞臣奸黨垂涎。孤在外務公,不慎遇刺,身上留了不少舊傷,不知這樣難看的肉身,可會破了真人贈福符籙的功力?”
紫竹真人聞言,也只訕訕一笑:“自然不會,便是那些道觀老君殘留在人間的軀體,也不過泥胎木骨,區區幾道傷痕,又怎會壞道法自然。殿下乃是天命之體,只要殿下祈福之心夠誠,符籙的功效依舊強勁,能庇佑陛下萬壽無疆。”
“是嗎?如此最好。”謝筠雪垂下雪睫,嘴角揚出一絲冷笑。
他沒有再說話。
謝筠雪是謝禛用來避穢的軀殼,是擋災的傀儡。
他受皇權所困,身不由己,無路可退。唯有這具身體屬於他自己,唯有如此自殘自傷,謝筠雪才能擁有一點……重獲自由的快慰。
他好不容易放走了向小園。
他攔下那些還想要下山搜查向小園死活的侍衛,阻止父親斬草除根。
向小園是謝筠雪埋下的火種。
他自然知道……她想要做什麼。
可謝筠雪沒有攔她,他縱容她回到京城了。
雖然謝筠雪很不解,向小園這一隻本該自由的鳥,為什麼還要飛回囚牢?
她為何還要親近他,為何還要像小時候那樣和他講話?
是向小園心太軟嗎?
她真是傻到可以。
謝筠雪不想向小園也受困其中,不想她最終淪為死去的細犬。
謝筠雪本以為,他能剋制本心,絕對不靠近向小園。
可現在,他離她太近了。
近到可能會被謝禛發現的地步。
這一次,他不會讓謝禛有機會出刀。
夜裡,謝筠雪仰臥帳篷中,他難得沉進夢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夢到,他又回到了那一個山中的雪夜。
他坐在案前看書,屋裡明明燒著炭盆,但他還是手腳冰冷。
咚、咚、咚。
房門被一隻小手叩開了。
“進來。”謝筠雪輕聲說。
房門開啟,探進來一張笑顏如花的臉,那是抱著白雪的向小園。
她捧著乖巧的小兔子,一步步走向謝筠雪。
她眨眨眼,笑著問他:“殿下,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門喂兔子?”
謝筠雪一怔。
他偏頭,看向卷帙浩繁的經史子集,看著堆積如山的要務文書,他的薄唇緊抿,久久沒有出聲。
可向小園伸出手,拉住他的小指。
很暖的體溫,驅散了謝筠雪的寒冷。
不知為何,他忽然握住了這隻手。
他被向小園牽著,走出了寒冷的屋舍,一步步往雪山深處走去。
謝筠雪逃出那個牢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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