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風雪山莊(六)
但向小園有時候做事就有一股執拗勁兒,她認定是對的事,必然不會退縮。
福生攔不住向小園,只能眼神暗示守衛,趕緊入內稟報太子殿下,若是不想見客,也好讓人攔一攔!
今早福生想見謝筠雪的面都沒見著,可見殿下果真心情不好,那他必然也不會接待向小園。
向小園坐在花廳裡等人通稟,茶都上兩巡,還是沒能見著人。
福生心中頗有種揣測聖意的自滿,他笑著勸:“咱家都說了,殿下不見客,向仵作,你看你著急忙慌地來,還不是得等……”
“殿下有令,傳召向仵作入內謁見。”
福生的話還未說完,立馬有另一人打斷了他的話。
福生臉上難掩驚愕,沒想到太子殿下待向小園還是上心的呀,倒是他眼拙了!
但向小園也是個識好歹的人,福生時常明裡暗裡關照她,她感念於心。
因此,向小園也朝福生恭敬行禮:“我知公公的袒護之心,有勞您一直看顧小園了。殿下宅心仁厚,想來既然召我,應該不會為難於我。”
福生不順的心氣兒都被向小園這番話捋平順,他笑道:“殿下御下仁慈,但向小娘子也要多加留神伺候。好了,快去吧,莫讓殿下等著了。”
向小園點點頭,她拿乾淨的帕子,把手上的林檎果擦了又擦,滿意地邁進內室。
許是謝筠雪性子太孤僻清冷,自打經過遊廊掛著的幾面珠簾後,向小園再沒有看到服侍的女使宮人。
路邊點著兩盞千枝銅燈,燭光昏昏,焚出一味清幽的香味,像是廟宇古剎的檀香,又好似蘭草的苦味。
向小園踏進門檻,藉著灰撲撲的光,四處打量。
鄭家人分給謝筠雪的院子一定奢華無度,但今日的屋裡大多陳設都用毯子蓋住,沒有使用的痕跡。唯有寢室深處,燃著兩盞燭燈,偶有夜風撲來,推得火光顫動。
向小園不敢再往前走,生怕冒犯到皇太子,她踮腳張望,小聲喊:“殿下,你在嗎?”
“進來。”
很快,有清潤如珠玉的嗓音傳來。
向小園從善如流,捧著果子入內。
她第一次看到這樣不修邊幅的謝筠雪。
他跽坐於地,身上只著了一件單薄的白衫,烏黑的長髮披散,如一團墨融在後脊,髮尾僅用一根青色髮帶束著,髮絲柔軟黑潤,緊貼著如玉的側臉,倒將他平日裡的兇相與戾氣盡數斂去。
但他看著溫柔,說出的話卻比平日還要冷:“怎麼了?”
向小園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好像打擾謝筠雪休息了,急忙把手上的林檎果子遞上去,“今日有丫鬟被兇手咬死……這種死法說起來有些古怪,但我也不得不用牙口的痕跡去查,院子裡無論高官還是庶民都驗過齒痕,只剩下殿下了。我想著,案情需要,就算是冒犯殿下,也該來驗一驗,如此也好證明我們玄麒司的官吏果真秉公執法,紀律嚴明。”
好話歹話說了一堆,無非是想讓謝筠雪松口。
謝筠雪倒是沒想到,她來尋他,為的是這一樁事。
太子無異議。他接過林檎果,起身,背對向小園。少年抬袖遮臉,將牙印留在果子表面,讓向小園比照過圖紙後,又將果子拋擲於燒著炭火的盆子裡。
謝筠雪漱口後,一邊擦拭唇邊的水澤,一邊抬眸,望著向小園:“還有旁的事?”
“沒有了。”向小園搖搖頭,她轉身朝外走,心裡卻總覺得今日的謝筠雪有些不對。
困惑間,她回過頭,果然看到謝筠雪足下踉蹌,猶如風中枯葉,連回到床榻的力氣都沒有。
就在少年身形一顫,即將栽倒在地的時刻,向小園快步朝他奔去,一下子攙住了謝筠雪的腰身。
她本來是想扶他,可真正伸手,穿過那一層薄如蟬翼的紗袍,又下意識摟住了少年。在環住謝筠雪窄腰的一瞬間,她才知他衣下的身體並非那樣孱弱無力,腰身雖窄細,但肌理勻稱,強勁而結實。
向小園的手心,好巧不巧摸到謝筠雪的腹部,掌紋被健碩肌理上的炙熱溫度一燙,她意識到,謝筠雪好似在發熱。
向小園鬆開手,無措地問:“殿下,你生病了嗎?”
室內光線暗淡,哪裡都是黑濛濛的,向小園要很努力去凝望,才能發現謝筠雪的眼尾已經燒得潮紅,修長的頸子也覆滿了虛汗。
她見謝筠雪沒有搡開自己,大著膽子去摸他的腕骨,果然,脈搏跳動很快,腕骨也沁滿了熱汗。
向小園手足無措:“我去喊福生公公來,我去喊大夫!”
她舍下謝筠雪,轉身欲走。
還沒邁出兩步,骨相稜稜的手指,頃刻間緊扣住她的手臂,少年不過虎口稍稍用力,又將向小園抓回寢室。
即便是個病人,男人的力氣還是比女子要大。
向小園被強硬拽回,她沒站穩,仰面跌進謝筠雪的懷裡,整個人趴到謝筠雪跽坐的膝上。
女孩小巧玲瓏的鼻尖撞進謝筠雪的衣袍,那股馥郁的檀香一下子充盈她的鼻腔,周身浸在謝筠雪清雅如竹的香氣裡。
“別去。”謝筠雪難得這樣憊懶,他膝跪著,任由向小園趴在他的懷裡。
像是在忍疼,少年的腕骨青筋突起,經脈搏動。
謝筠雪低下頭,濃長的眼睫在灰暗的房間裡輕顫,猶如蝴蝶振翅。一滴汗落下,洇進薄薄的白衣裡。
謝筠雪沉默了許久,才說:“孤不能看大夫……不過是一丸丹藥,熬過便是,一貫如此。”
丹藥是方士才會搗煉之物……向小園聰慧絕頂,一下子想到觀星觀。
“是紫竹真人送來的丹藥?殿下若是不適,為何還要服用觀星觀的丹丸?”
謝筠雪料想她是從福生那裡知曉了此事,也沒有反駁。
太子扯了一下嘴角,面露諷刺:“孤是忠孝節義的太子,自然要以身試藥,驗證仙藥的效力,如此才可保證天子的安康。這是天家的恩典,由不得我。”
向小園心中震撼。
她從來不知,謝筠雪竟會是皇帝謝禛的藥人。
他這樣金貴的兒郎,為什麼還要揹著人吃這樣的苦?
向小園不理解,她欲言又止,小聲嘀咕:“這哪裡是恩典,分明是代天子受過……”
謝筠雪沒有說話,他燒得有些神志不清,意識也變得迷離,滾沸的指骨只知道趨向於冰冷雪膚,猶如飛蛾撲火一般,全然不計後果。最起初是輕輕擦到向小園的耳廓,許是嚐到了降溫的甜頭,他又莫名地抬指,輕輕捻動她泛涼的耳珠。
女孩腰窩繃緊,肩背細微的戰慄,口中壓抑的喘熄,無不提點謝筠雪如今的不得體與不適宜,但他莫名的貪戀這一份柔軟。彷彿在無聲烙印,向小園是他的私有物,獨屬於他。
“別動……”
謝筠雪藏著私心,惡劣地告誡。
謝筠雪甚至知道,向小園能這樣配合,也無非忌憚他的身份。
他在仗勢欺人。
但向小園其實也沒有不高興,雖然少年指腹因常年寫字,很是粗糲,撫摸她的耳珠,帶來難言的癢意,但她也只是瑟縮一下脊背,並沒有躲開。
畢竟謝筠雪生病了,病患為大,縱著他一點也沒什麼。
她靠在謝筠雪膝上,換了個舒適的方向,任由謝筠雪戲弄她。
向小園甚至在想,謝筠雪是不是燒傻了,把她當成可以肆意摟著的小兔子了?不然他為何動作輕柔至此地步……
向小園今日忙碌案情,深更半夜被人叫起驗屍,並沒有睡好。
少年的膝骨硬朗,枕著的高度合適,屋裡又很黑,她竟有點昏昏欲睡。
向小園意識模糊,陷入香甜。
在睡著的前一刻,她又記起了多年前的謝筠雪。
冷冰冰的小郎君,端坐高臺,面上無喜無悲,猶如一尊無情無義的神像。他分明對什麼都不在意,又為何要像安撫愛寵一樣,撫慰她?
向小園想,只有一種可能。
謝筠雪在愚弄她,他的親近,不過是一種對弱者的施捨與憐憫。
她不會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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