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親近(四)
向小園吃完宴席後,出宮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終於根據地址找到了玄麒司學舍。
彼時已是薄暮冥冥,天色昏黑,羊腸小巷的人家掛起照明的燈籠,府上灶房炊煙裊裊,人聲鼎沸。
向小園摸出福生公公送的鑰匙,開啟學舍大門的鎖頭。
每個玄麒司的官吏都有一把大門鑰匙,還有一把房間的鑰匙。有人待屋裡的時候就上閂,沒人就上鎖,兩不耽誤。畢竟民間徵集的能人,手藝有,品行未必上乘,多個心眼防範,有備無患。
向小園住在九號院的水字房。
一號到八號院子都住滿了人,一路走來人聲鼎沸,有烤火燒肉的,還有組茶寮談天的,唯獨向小園住的九號院沒什麼人來往,她邁進月洞門,沿著抄手遊廊,走進掛著“水”字牌的房間。
謹防走錯,向小園還用鑰匙試了試鎖頭,幸好鑰匙和鎖是適配的,她沒搞混。
向小園推開房門,四處打量。
屋裡一早就有人清理過,窗欞和地板沒灰,纖塵不染。寢房的傢俱齊全,有書櫃、箱籠、拔步床、全是昂貴的紫檀木,還用葉臘石、螺鈿鑲嵌出團花紋樣,極盡奢侈。
向小園吃了一驚,不免感慨:“玄麒司的待遇真好啊……”
她又開啟箱籠,竟發現裡面迭放著兩床新織的棉被,還有一條厚重的狐毛毯子。
衣櫥裡掛了幾件衣裙,有玄麒司專門的弟子服,也有六品仵作的淺綠色官服。
向小園看了一眼那兩身衣裙,雖是簡單的春梅紅底襖裙,但用的柔膩綿軟的綢緞,穿上身的觸感很好。
不過院子裡沒有下人服侍,倒有公用的灶房,柴薪煤炭自然是不會少的,隨意使用便是。
向小園累了一天,她燒了兩鍋水,提回房中沐浴更衣。
洗完澡,向小園原本打算穿自己帶來的衣裙,又想到如今她是玄麒司的差役,不好太敗壞衙門的顏面,衣著不要太簡陋。
思來想去,向小園拿出那一身蝶戀花紋襖裙。
上衣用的是素雅淺淡的春桃粉紅色緞面,針腳細密,做工精良,向小園從來沒有穿過這麼好的衣裙,至多在表姐的房中見過那一匹用來制嫁衣的綢緞。
陽光照在嫁衣的布匹上,反著金暉,好似波光粼粼的湖面,光彩奪目。
向小園沒有想過她有朝一日,也能穿上這麼好的料子。
華服上身,向小園心中感慨,她有了能夠安身立命的活計,她有了可以安睡、不會被姑母打擾的寢室,她有了供自己支配花銷、不必上交養家的俸祿……她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了,她和從前在困苦中掙扎求生的自己揮手道別。
她上京一趟,並不是什麼都沒得到。
向小園悶頭穿著衣裙,她沒想到大戶人家的裙子竟有這麼多的褶子,這麼多面布料,這麼長的繫帶。
向小園沒有人教導,也沒有丫鬟婆子在旁幫忙,一個人穿衣難免手忙腳亂,就在她險些被自己腰上絲絛絆倒的時候,她終於打好了那個結。
向小園鬆一口氣,拉開房門,打算出門再添置幾樣用物。
門縫擴大的瞬間,她隱約瞥見一道身量頎長的身影,穿堂而過。
烏黑凜冽的髮尾,鋒銳如劍的鳳眸,長長的髮帶被廊下風捲得獵獵作響,勾纏在少年的肩膀,摩挲著他腰上彆著的明月劍。
待向小園看清他的眉眼,她驚喜地大喊:“槐雨!”
少年一頓,停下腳步,出塵孤高的身影,漸行漸近。
向小園頗有一種他鄉遇知己的快樂,特別是她初來乍到,在京中人生地不熟,記憶中本該相識的皇太子謝筠雪,也早已將她遺忘。無論是向小園,還是她枉死的父母,在那些目無下塵的上位者心中,掀不起一絲漣漪……一條人命,竟也能被輕飄飄遺忘。
向小園沮喪、不解、不甘心,在這種低谷時刻,她再次見到曾經共患難的槐雨,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心理安慰。
向小園拉開房門,一把抓住槐雨細長的劍穗。
她不放他走,小鳥似的圍著他,嘰嘰喳喳地問:“槐雨,你怎麼在這裡?你也沒地方住,要住在學舍嗎?我住水字房,你住哪裡?”
槐雨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隔壁的雪字房。
向小園循著他的目光望去,臉上的喜悅更甚,杏眼清亮,她高興地問:“你住在我隔壁?沒想到在玄麒司裡,我們也是鄰居!”
槐雨抿唇不語。
他實在很難理解向小園的熱情,雖說他們有兒時見過幾回的情誼,但長大後,兩人至多也就是“在外避難過幾日、照拂過一段路”的交情,她為何每每見到他就一臉笑意?
向小園卻不知道槐雨想了這麼多,對她而言,那段時日的相處,兩人相依為命,情分自是非比尋常的,而且她也知道,槐雨看起來冷冰冰的,其實骨子裡是個好人,他一路照顧她,為她療傷,他即使要執行秘密任務也沒有故意丟下她。
槐雨並不明白,向小園從小到大受到的善意很少,只要一點甜,她就會悉心珍藏,銘記於心。
向小園:“我要出門買些用具,腳上鞋子磨破了,得買一雙,還想看看有沒有什麼代步的牲畜……馬肯定是買不起了,我就二兩銀子,但可以買一頭驢呀!”
向小園想好了,內城裡不讓獅虎狼狗亂竄,以免衝撞到貴人,她買不起高頭大馬,但買一頭驢還是綽綽有餘。
驢生個頭小,平時百姓買它都是拉磨做豆腐之用,而且向小園是個小姑娘,身量矮小,體重又輕,騎馬唯恐落馬折脖,驢最合適不過了。
一時間,槐雨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思索很久,艱澀開口:“你是說……驢?”
“是啊。”
向小園朝他一笑,臉上浮起兩個淺淺的小梨渦,離開了姑母家,她不必擔驚受怕,又漸漸回到兒時的那種純真聒噪的可人性子。
“我想著再買一筐蘿蔔和草料餵養小毛驢,就養在咱們院子外的馬廄裡。白天我騎它上值,鞋底也就不會再磨破了。”
驢天生一受驚就愛叫,嗓門還大。
槐雨一想到往後院外會多一頭驢,臉色就發青。
如此說來,他今天白日卸去易容裝束,回到東宮以“謝筠雪”身份招待玄麒司新人的時候,他就不該贈向小園那一枚護身的玉珏。
給她賜一匹實用的馬,或是送一雙適腳的鞋,都比她深夜出門拉一頭驢回學舍要好。
槐雨臉色蒼白,久久無言。
向小園還當他緘默不語,應是身體不適,畢竟他還有傷在身。
向小園縮了縮脖子,聲音弱下來:“槐雨,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吧?那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我先出……”
“等一下。”沒等向小園說完,少年一臉懨懨,朝她勾了勾手指。
向小園眨眨眼,猶豫再三,還是走近一步,“怎麼了?”
槐雨垂下細長的眼睫,岑寂的目光落在向小園的腰腹,他倚靠門板,一手扶著冰冷的劍柄,一手指著小姑娘的腰帶。
“你的腰帶系錯了。”
“我……我沒有穿過這樣的襖裙,不會繫帶。”向小園低頭看一眼,難得窘迫,但她沒有覺得不會穿這些精緻華服有什麼丟臉的。
槐雨眉心微蹙,問:“我教你?”
“好。”向小園虛心向學,她又靠近了一寸,站在槐雨的身前。
向小園按住裙子,防止它下滑,只留下打得凌亂的繩結,示意槐雨悉心教導。
槐雨:“再過來一點。”
向小園遲鈍:“哦……好。”
少年伸出修長白皙的手,輕勾住捲成一團的絲絛間,帶子系得很緊,他一隻手抽不動,只能雙手並用。
胭脂紅的絲帶窄細,纏在槐雨那幾根青玉雕琢的手指上,像是一團環繞上少年指肚的紅線。
明明只是幫向小園重新打一個漂亮的花結,但他的動作細緻,手法溫柔,彷彿在幫向小園寬衣解帶。
其實向小園的裙子底下還有厚厚綢褲禦寒,並非不著一物,槐雨再怎麼繫帶,也不會冒犯到她。
只是眼下,他們呼吸相近,難捨難分。
一股蘭草的清苦香味漸濃。
少年屈起的骨節很硬,偶爾會抵在向小園的腰上。雖是一觸即發,沒有停留,但那種癢意還是如影隨形,槐雨的手指,好似真的碰到了向小園腰間軟肉,隔著衣布輕擦而過。
引起她一陣戰慄,背脊滾上閃電。
向小園有種呼吸不暢的感覺。
她一低頭,就能看到槐雨垂落的長睫,他靠得太近,近在咫尺,向小園甚至看清了他眼角點的一顆焦茶色小痣。
少年五官周正,其實只算得上清秀,遠不及謝筠雪那般風姿綽約,卻仍能給人一種美豔近妖的錯覺。
良久,槐雨繫好了帶子,鬆開她,“好了。”
向小園如蒙大赦一般,匆忙退開。
向小園鄭重道謝:“槐雨,多謝你教我係花結。”
“小事。”唯有向小園在意,槐雨半點不上心。
少年轉身回房休息,沒再理會向小園。
-
第二天,向小園真的騎了一頭驢,噠噠奔向玄麒司。
隆冬天雪厚,偌大的宮闕積雪深深。宮道里雖然常有小黃門清掃,但天氣多變,再怎樣都會殘餘一地雪絮。
考慮到這一點,向小園買了幾塊厚布和棉花,給她的愛驢“阿膠”做了四個腳套,最外一層還縫製了防水的皮料。
阿膠一蹄子踏進雪裡,半點不冷,又有蘿蔔在跟前吊著,興奮地揚鬃大叫。
“嗷嗷啊啊啊——!”
小黑驢高亢的叫聲驚到同行的馬匹,馬車劇烈一晃盪,嬤嬤煮好的茶水沒拿穩,冷不防潑到吳靜女的臉上。
車裡的吳靜女嚇得尖叫,她揮開丫鬟遞來擦臉的帕子,撩簾大罵:“是哪個不長眼的狂放之徒,竟然驚擾到本縣主!”
吳靜女除了北庭節度使之女的身份,還在出生時,由吳皇后請旨,將她封為淑陽縣君。陽為金烏,淑為品行,也有伴君身側、以淑德賢良之名教化後宮之意,可見皇后待這個侄女的喜愛之情,也對她日後嫁給皇太子一事寄予厚望。
如今,吳靜女在一個粗鄙的村女身上連吃兩癟,她日後還要成為尊貴的儲君之妻,又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吳靜女想教訓向小園,又記起那個不喜玄麒司同僚相欺的暗衛頭子槐雨,她怕槐雨要為向小園撐腰,只能忍下悶氣,冷嘲熱諷:“向仵作倒是好雅興,竟把這種鄉野的牲畜騎進宮中,還真是不同流俗!”
向小園勒住阿膠的韁繩,停下步子。
她不解地道:“騎驢出門竟是很雅緻的事嗎?那你們城裡人見識還挺短淺的……呃,難得開開眼,吳師姐多看看吧。”
說完,向小園憐憫地看了吳靜女一眼。
她是真心同情吳靜女。
吳靜女一口老血嘔在心中,今日出師不捷身先死,她本來想唇槍舌戰,和向小園大戰三百回合,哪知向小園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一句話就把她的譏諷堵回來了!
同來京城的世家子女,也有厭惡吳靜女目無下塵,看她不爽的。眼見著吳靜女吃虧,一個個偷偷撩起簾子張望,背地裡偷偷發笑。
吳靜女聽到那些奚落的笑聲,一時間面紅耳赤,她知道自己身上髒了的衣裙未換,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和向小園攔道爭吵,太過丟臉。
她冷哼一聲,摔下簾子,不再搭理向小園。
吳靜女走後,林其羽的馬車很快追上向小園。
清俊的少年郎打起車簾,衝著向小園高喊:“小園、小園!大冷天騎什麼驢啊,來,上車,師兄捎帶你一程。”
向小園搖搖頭:“多謝林師兄好意,我這驢剛買的,不騎回本,我那二錢銀子就浪費了,還是再走幾趟吧,等開春就好了。”
被勾了一路也沒吃到蘿蔔的驢:“……”
燕芸騎馬奔來,好奇地打量小黑驢,“小園,你這頭驢叫什麼名字?”
向小園低頭,摸摸驢頭,一本正經地道:“阿膠。”
林其羽一口茶水噴出來。
《神農本草經》有言:“阿膠、人參、鹿茸,皆為補身養血的上品”,而阿膠正是由驢皮熬製的膏方聖藥。
向小園給自家小黑驢起這名字,心腸是真夠黑的。
燕芸哈哈大笑:“好聽!咱們走吧,走得快了,還能趕上玄麒司的飯堂,今早有紅豆粥呢,還有糖蟹,去晚了就沒了!”
向小園愛吃河鮮,聽完立馬追上:“走,一起。”
林其羽盯著向小園遠去的背影,心裡思考:唉,向小師妹明明生得玉雪可愛,小臉也看著人畜無害,怎麼偏偏是個黑心湯圓呢?
向小園騎驢上值的事,很快由吳靜女之口,傳遍了整個玄麒司。
吳靜女本想著,司府的各位都貴為豪族門閥子女,自然會對這種庶族下民的行徑深惡痛疾,但她沒想到的是,一群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哪來的那麼多心思算計。
他們聽聞向小園騎了一頭名叫“阿膠”的小黑驢,還冒雪進宮,在一眾馬車、良駒中脫穎而出。
眾人立馬心生嚮往,一個個扼腕長嘆,這麼好的點子,怎麼不是他們想出來的?試問這麼多年來,哪個是騎驢來官署的?!向小園是古往今來第一人啊……簡直太瀟灑了!
諸君對視一眼。
第二天,玄麒司的馬廄裡,再不見健馬的身影,排成一列,拴在柱子上的,分明都是短腿毛驢!
一到教諭們的教習時間,那些毛驢便揚鬃大叫,突兀的肆聲此起彼伏響著,吵得老師們心緒不寧,抱怨連連,甚至驚動了東宮太子謝筠雪。
謝筠雪近日忙著講武與山川巡狩之事,忙得不可開交,已有多日沒以“槐雨”身份現身。
偶爾聽到向小園的訊息,還是以“敗法亂紀”的罪名,呈於案前。
清冷的小郎君提筆批文,頭也不抬,淡道:“依制處置。”
太子御令下來,隔天,身為玄麒司學識最為淵博的大儒周霽明,一把拎起這個帶壞官署風氣的刺頭向小園。
“東宮有令,爾等將驢都拴官道邊上去,不許再帶進玄麒司!違者,罰杖刑二十!至於向小園,你教唆同門師兄姐一塊兒胡鬧,擾亂衙門紀律,自領三鞭去!”
向小園這個始作俑者被老先生當場逮住,被當成府衙裡殺雞儆猴的典範。
向小園受罰,還是謝筠雪下的令,心中有些不甘。
但她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哪來還敢爭辯,老實認錯就是了。
當天中午,向小園就給阿膠騰挪了地兒,還多給它吃了一根蘿蔔,權當安撫驢心。
只是向小園轉身離開的時候,阿膠在冷風中受凍,仰頭就是一聲哀嚎。
“嗷嗷啊啊——”
其聲悲切入骨,耳不忍聞。
向小園嘆一口氣,但她後脊鞭傷隱隱作痛……至多三鞭,再打真要留疤了。
於是,她大步朝前走,一次都沒有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