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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京(三)

向小園從無涯的噩夢裡驚醒。

她猛地坐起身,熱汗淋漓了一身,粗布裡衣牢牢黏在後脊,像是貼了一塊皮,刺得她生疼。

向小園眨了眨被汗水蟄到刺痛的杏眼,環顧四周。

眼前,是她用了八九年的舊床帳,一張瘸腿小桌,一個少了一塊門板、只能用布頭遮擋的衣櫥……都是她熟悉的舊物,她沒有陷進夢魘裡,她還在姑母的家中。

向小園鬆了一口氣。

很快,木門被推開,傳旨的宦官笑眯眯地端來一碗藥,遞給向小園。

“哎呦,向小娘子,你可算醒了!咱家大老遠從京城趕來,恭賀向小娘子考上玄麒司的仵作差役,雖說只是八品官,卻是天子手下的司衙,往後前途無量,貴不可言!念在小娘子大病初癒,咱家便允你在榻上跪拜接旨吧。”

宦官福生是東宮的掌事太監,平素專司東宮事,這次到京畿附近州府傳旨,完全是奉了皇太子謝筠雪的命令,提前來和新一批入選玄麒司的子弟們通個氣兒,混混臉熟。

這一次的司府選人可不一般,天家為親近各地節鎮,特地下旨相邀藩鎮節度使本家的子女,進入玄麒司歷練。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待他們三四年後,辦完成人禮,也好入京任職,在朝中佔個一官半職,為皇帝排憂解難。

話是這樣說,可其中每個步驟都有深意。

各地節鎮第一反應,俱是皇帝要捏他們小辮子,逼迫他們把親子親女送到都城裡當質子了。若是有人趕抗旨不遵,皇帝一定會認定對方生出反心,下旨清剿逆黨。

各地節鎮的兵權不曾被皇帝收復,但帝王心思比海深沉,還是削弱了地方藩鎮不少兵馬。

若是真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和皇帝對著幹,節鎮們心裡存著氣,未必會接下軍令,幫忙剿殺佞臣。畢竟他們深諳唇亡齒寒的道理,不會自傷情面。

但是皇帝也奸邪,倘若他再追加一道旨意——“凡是殺敵之臣,均在戰勝後可接管其州府轄地”,可就不好說了。

這樣一來,野心勃勃的節鎮們為了名正言順擁有那一塊土地,一定會操練兵馬,自相殘殺……誰當出頭鳥,誰的好日子便到頭了。

因此,節鎮們不敢不從皇命,他們非但會從命,還會往本家嫡出的子弟裡選上一個志潔行芳的少年人上京,送到皇帝眼皮底子下,供他監視,以示節鎮們的投誠忠心。

也就是說,向小園此番不但要上京任職歷練,還要和一群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女們朝夕相處,一同行路。她一介草芥黎民,毫無根基,可世間尊卑嚴明,小姑娘估計會吃許多苦頭。

這也是福生待向小園溫情備至的原因,小娘子往後要受的委屈還多著哩!

福生的話傳到了,他和向小園定下三日後柳昌渡口坐船進京的時辰,又給向小園留下一筆朝廷派發給家宅的撫卹金。

一共一百兩銀子,足夠一個小門戶置辦一套宅院,無憂無慮生活十多年了。

向小園謝過宦官,取了錢。

官老爺們前腳剛走,姑母后腳就扶著扭傷的腰進屋裡來了。

姑母一雙長眼鬼精鬼精地瞥向侄女,話語裡難掩貪婪:“小園,官老爺……給了你多少銀子?”

向小園沒有吭聲。

姑母知道她過兩天就要進京,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這樣的搖錢樹走了,她和喬姐往後的日子可怎麼辦?

姑母惡向膽邊生,她知道向小園敬老慈幼,定不會忤逆自己,於是姑母抓住向小園的衣袖,不住去翻小娘子所有能藏錢的衣物。

然而這一次,她真的低估向小園了。

只見銀光一閃,刀刃的呼嘯聲直逼面門,一截黑髮應聲而斷,冰冷的刀面堪堪擦過姑母的鬢角。

原來是向小園取出藏在枕下的殺豬刀,手法利落地剃去了姑母半邊頭髮!

“向小園!你瘋了?!”姑母捧著落髮的側臉,嚇得驚聲尖叫。

向小園起身下地,一手拎著錢袋,一手握住殺豬刀。

她說:“姑母,我沒有瘋。這一刀,是還你這些年的欺辱之仇,而這五十兩銀票,我還你這些年的養育之恩。”

向小園擲下銀票,頭也不回地走了。

姑母既要撿錢,又因頭髮凌亂不能出門叫街坊鄰里看笑話,沒辦法追上向小園。

她惦記著向小園手裡的另外五十兩,可轉念想到向小園那舞得虎虎生風的殺豬刀,又覺得小妮子有武藝在身,她不是向小園的對手。萬一再招惹來縣太爺,她必定吃不了兜著走。

姑母原地跳腳,無計可施。

向小園有官老爺撐腰,姑母再沒膽子上去觸黴頭了。

自此,向小園總算脫離了這個吃人的家宅。

比起鬆一口氣,向小園心裡更多的是茫然。

從今往後,她自有另外一條路要走。

她記得親生父母死在皇帝的刀下,她要替父母親報仇。

雖是螻蟻身,亦要憑手中刀屠龍。

-

出發上京前,向小園花錢買下了兩頭豬,她親自殺豬宰肉,請鎮子上有名的廚子煮了一桌殺豬宴。

向小園不但給縣太爺家中送了豬蹄,還宴請所有相熟的鄉里鄉親一塊兒吃豬肉宴。

不年不節的,大家都是平民老百姓,能吃肉的機會不多。

聽說向小園一個女娃娃要上京城衙門當官去了,還是皇帝麾下的玄麒司,各個都豎起大拇指,與有榮焉。

他們也不白吃,一個個帶了家裡的肉乾、烤饢、甚至是合向小園腳碼的棉鞋,以及寬大的棉衣襖裙。

向小園收下這些叔伯嬸孃送的禮物,還把一些沒煮完的豬下水分給他們家中的老人。有的老大爺愛吃酒,就喜歡佐一口蒜炒的豬肝豬肚。

那塊向小園買的墨硯,最終還是順利送到劉俊成的手裡。

她很感謝劉俊成教她讀書識字,若非劉俊成鼎力相幫,她定沒有今天的造化。

劉俊成忙說客氣,他又把向小園之前看的驗屍善本送給她當辭別禮。

“能教出一個玄麒司的徒弟,是我作為教書先生的榮幸。桃李滿天下是各家西席先生的心願,如今我也有學生在京中任職,知足了。”

向小園聽得眼眶發燙,重重點頭。

最捨不得向小園的人,其實還是劉伯和劉嬸。

雖說向小園是劉家肉鋪的幫工,但劉俊成一心讀書,不肯繼承他的衣缽。劉伯一身殺豬的本領都傳授給向小園了,真把她當親閨女一樣疼愛,劉伯還想著,若是向小園能嫁到家中,正好把肉鋪也記在她的名下呢。

莫說劉伯,便是劉嬸也覺得可惜。

多水靈的女娃,整個鎮子就沒比向小園長得標緻的姑娘,沒做成兒媳婦,真可惜了。

劉嬸把一隻傳承給兒媳婦的玉鐲子套到向小園手上,拍了拍她,道:“小園啊,這個鐲子,你收著。這是嬸孃祖上傳下來的家傳寶貝,能保你往後逢凶化吉。”

向小園急得不得了,連連擺手,要把手上寶貝還回去。

“玉鐲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嬸孃快拿回去吧。”

劉嬸死死抓住向小園的手不放,她紅了眼眶,說:“你一個姑娘家家的要上那老遠的都城,戴些東西傍身,嬸孃心裡也安心。乖,收著,可別摘了。”

這是劉嬸的一番心意,向小園想到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不再推辭來推辭去,傷他們的心。

她以茶代酒,敬了在座所有親朋好友,當作踐行。

三天後,向小園揹著一個厚厚實實的包袱,坐上前往柳昌渡口的馬車。

約莫行了六個時辰的車程,夜裡時分,向小園總算抵達了目的地。

渡口沒有其他閒雜的船隻,裡裡外外都被穿著甲冑的地方府兵圍起來了。

向小園跳下馬車,出示了入職玄麒司的文書,兵卒放行。

宦官福生老遠見到向小園,他朝她招招手,喊人過來。

渡口邊上架著燈燭的木杆子,早被一年前的一場海嘯給摧毀。燈籠燃不上火光,只能由著兵馬高舉火把照明。

向小園藉著被風拉成火焰旗幟的火光遠眺,官兵環繞的最中央,有一群衣著華貴的少年人。他們揹著包袱,坐在一個個紅木箱籠上,不滿地抱怨,想來這些人就是福生說的節鎮家的高門子女。

向小園出身卑微,往後在玄麒司裡,與他們的分工定也不同。她不欲給自己惹麻煩,沒有上前攀交,而是孤零零地待在角落。

然而,向小園不結交好友,旁人卻對她這樣荊釵布裙的打扮很稀奇。

看著就是個破落戶。

甚至有貴女不願再背重重的包袱,心浮氣躁地喊了一聲向小園:“喂,你過來一下!”

向小園回頭,沒發現自己身後有什麼人。她不解地皺眉,問:“你是喊我嗎?”

“對。”貴女揚唇,朝她勾了勾小指,“就是你,過來幫我拎包袱,我賞你一支金簪!”

向小園沒說話,她悶頭走過去。

正當她想伸手接下貴女遞來的包袱時,一枚鋒利的銀葉子激射而出,穿風而來,嘩啦一聲劃開貴女的窄袖。

貴女嚇了一跳,包袱撲通落地,連忙縮回手。

她敢斷定,若是她的手腕再抬高一寸,定會被這一枚銀葉子割斷臂膀!

“是誰?我可是幽州節鎮之女林晴!誰這麼膽大包天,竟敢刺殺於我?!”

貴女林晴一陣喧譁,嚇得那些少年人們紛紛左顧右盼,尋找兇手,生怕自己中招。

然而,他們沒發現可疑的人影,遠處倒是有一道清寂疏離的少年音隨風傳來。

“玄麒司十二暗衛之首,槐雨。”

疏朗的聲音落地,眾人紛紛抬頭。

只見得,被風吹到搖搖欲墜的木燈架上,站著那名自稱“槐雨”的少年郎。

他穿一身黑雲暗紋圓領袍,腰纏蹀躞玉帶,黑色皮革腰帶勒出勁瘦窄腰,髮尾銳利如針,隨風搖曳,獵獵作響。懷中抱著一柄明月紋長劍,臉上佩半壁遮面的儺戲青鬼面具。

向小園雖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從露出的一雙冷漠鳳眼與寡情薄唇判斷,此人的容貌必然是上佳。

林晴沒想到對她出手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玄麒司暗衛頭子,此人往後還可能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她有點氣憤,卻又無可奈何。

林晴急火攻心,不由跳腳道:“我和這個丫鬟之間的錢財交易,與你何干?你憑什麼多管閒事?”

語畢,槐雨沒有及時答話。

他迎著細鹽似的絮雪,縱身躍下,少年郎身姿輕盈,不過轉眼間,便殺至林晴面前。

他那一柄未出鞘的長劍破風而出,直指向林晴鼻端。

即便沒有殺氣騰騰的劍刃,林晴還是被這一記殺招嚇了一跳。

她汗出如漿,一下子癱坐在地。

槐雨擰動腕骨,擋在向小園和林晴之間。

這樣的站位,讓向小園生出一種被人庇護的錯覺。

槐雨冷漠地看林晴一眼,語氣冰冷,半點不帶憐香惜玉的意味。

他淡淡道:“她也是玄麒司的官吏,並非你的奴僕。再有下次,當以欺壓同僚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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