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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遺憾

乾符二年,春三月二十日,雅州,濆水江畔。

趙懷安正看著一支船隊順著江畔南下榮經,將補給運送給那邊的楊慶復萬餘大軍。

說來慚愧,別看趙懷安也打了不老少仗了,但還沒有過大規模戰事的經歷,所以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幕府用水道轉運大規模糧秣的呢。

看著一艘艘平地駁船,吃著水線,前後相連於江上,彷彿一座漂浮的陸地向著南方緩緩移動。

他們是昨日到的雅州,這個地方趙懷安沒來過,不過就算來過雅州的人,估計這會也認不出這座川西大邑了。

經歷一番南詔、唐軍反覆爭奪後,現在的雅州已經不怎麼看到人煙了。

據說當時高駢的幕府是想設在城內的,可也因為廢墟難以清理,所以就在城對岸的桃花島設幕了。

拿下雅州對於西川反攻戰具有重要意義。

雅州外有一條大江,叫青衣江,此江正好將川西的山區和成都的平原分隔開,同時此江又可以連通東南的眉州、嘉州,並在龍游這個地方匯進岷江,最後通達長江。

可以說,這是一條川西地區的物流線,也是一條生命線。

所以,高駢在入雅州後,就將此前設定在雞棟關的糧臺移到了雅州,此前的雞棟關到底還是太狹小了,已經沒辦法再承擔大軍糧秣轉輸的任務了。

而雅州則不同,在收復此地後,原先就在唐軍掌握的眉州、嘉州二地終於可以將益州東南的物資轉運到前線了。

如此,從成都轉來的物資依舊走雞棟關那條路,而川東及眉、嘉二州的糧秣也可以透過青衣江運到雅州了。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唐軍在拿下雅州後,終於可以利用青衣江的支流,也就是濆水運輸物資到前線了。

這就是現在趙懷安和一眾保義將們看到的場景。

不過,趙懷安他們過來可不是來看景的,他們剛剛被安排了重要任務,就是要在雅州西南面擇地架橋,讓大軍渡江南下。

不過,好在具體造橋的活並不需要保義都來做,他們只是督工而已。

可即便是這樣,還是讓大夥很不滿意,有沒有搞錯了?咱們是精銳啊!讓我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趙懷安倒不覺得有什麼,他將這些都當成難得的學習機會。

現在他隨在大軍裡面,好像只要趕路就行,到了地方就等待下一步的命令,這種輕鬆是輕鬆,卻學不到東西。

趙懷安遲早是要自己統領大軍的,帶一千人和帶一萬人,甚至幾萬人,那壓根不是一個層面的事情。

這個時候不多學,什麼時候學?現在不用汗水交學費,難道以後用血水教?

不是什麼成長,都要依靠吃虧才能獲得的。

所以,趙懷安把隊將們都拉到了江邊,開始看著工人、匠夫們開始建造浮橋。

最先抵達雅州的天平軍,實際上早已得到了高駢的軍令,讓他們到了雅州後就入山砍伐巨木,然後直接順著青衣江流下來,然後堆積在這片灘地上。

所以這會匠人們直接就有現成大木可用,而且都是那種直接可以作為房梁的甲等大木。

工人們就用這些大木作為橋樑,然後又用麻草編織了上千條粗麻繩,然後將樹木連線起來,然後再裝上千斤石頭做成的卯,將大木停在水面上,然後再在大木上架設木板,就造好了一座浮橋

這是趙懷安看過最大的一座木製浮橋,而且只在數日內就建造完畢。

其中固然是匠人們艱苦勞作,沒日沒夜地幹活,也和高駢的排程離不開關係。

造橋的各項工作在造橋前就已經被安排好了,無論是大木的準備,還是匠人的排程,木板、鐵釘的蒐集,都有專人去做。

這一刻,趙懷安似乎從高駢身上學到了,如何做一個優秀的統帥。

望著江面上緊鑼密鼓幹活的匠人,軍將中的高仁厚,有點不解:

“使君,我軍完全可以乘船南下榮經啊,之前楊帥他們不也是坐船追擊的南詔軍嗎?這建浮橋有點多此一舉呀。”

趙懷安卻多少猜出了高駢的想法,沉吟了會,解釋道:

“坐船南下固然方便,但和造浮橋不衝突。”

說著,趙懷安指著這片浮橋道:

“使相在這裡架設浮橋,估計是打算水陸並進,而如果全以舟船南下,一旦戰事不協,來不及上船,我軍就只能從陸路退回雅州,可到時候青衣江上沒有浮橋的話,我軍就會被堵死在江對面,到時候就糟了。”

說完,趙懷安感嘆了句:

“我以使相有了驕矜氣,但如此看來,未慮勝先慮敗,使相還是很持重的。”

眾將們聽了趙懷安的解釋,才明白過來,紛紛誇趙懷安高見。

是的,他們還是在誇趙懷安。

這個時候,只趙六嘟噥了句:

“也別使相不使相的了,到時候別讓咱們繼續走陸路就好了。”

眾將一聽,都不說話了。

只看前些日在雞棟關的遭遇,他們怕是要繼續走陸路吃灰了。

哎,使相怎麼就不愛好漢呢?

……

事實證明,趙六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很快,幕府調發各軍的命令就到了,果然,大軍分水、陸兩道齊並南下。

而其中,他們保義都就被安排走水陸,而且安排了足夠的戰船,將保義都的數百匹戰馬都一起載著南下了。

這下子,保義都上下士氣大振,紛紛高呼著“呼保義”的大名,咱們都將的關係就是硬,這等美事也就咱們能享受到。

於是,數百艘駁船,載著數萬石大米,帶著保義都數千軍士、蒼頭、補給,就這樣南下榮經了。

真的是沉舟側畔千帆過,輕帆已過萬重山。

榮經,咱趙大來了!

……

趙大的快樂還沒有兩日,當他帶著保義都抵達榮經的時候,後頭幕府的軍令就跟過來了,讓他趙懷安去打邛崍關。

這下子可把趙懷安給氣得不行。

他可太記得當時他和老六逃難的時候,就說到過這關,老六當時的說法就是,除非你能飛,不然你別想打下!

果然,那邊的老六也氣得跳腳,指著後面的船隊大罵:

“額就說高駢對額們怎麼那麼好,能讓額們坐船南下,原來是在這等著額們呢。”

趙懷安心裡也煩,但他不能在眾將面前表現什麼,而且他多少有點猜到高駢的變化的原因是什麼了。

看來高駢也懷疑是他趙懷安殺了顏師會,他們這個層面的人,只需要有懷疑就夠了,並不需要什麼證據。

也許在高駢眼裡,自己的膽子太大了,竟然敢截殺朝廷命將,所以想搓一搓自己。

不過趙懷安心裡也不擔心什麼,他也算看透了這個世界的規則了,這是一個稱力的時代,是不義的時代,朝廷的法度只是長安公卿們的權力爭鬥的遮羞布。

而那些人從來都是你越硬,他們越軟,你越軟,他們就越狠。

趙懷安手裡兵強馬壯,有錢有糧,休說殺個失了勢的顏師會,就是帶頭鬧個餉,殺個把刺史,那又算得了啥?

說白了,當那個顏師會被剝奪了兵權後,別看什麼幾品幾品的官身在,但已經完全和趙懷安不是一個層面的人物了。

大魚吃掉小魚,小魚吃掉蝦米,吃掉就是吃掉了,要講原因和道理嗎?不需要。

所以,趙懷安可以堂堂和李師泰承認自己殺了顏師會,不是他在逗老李玩,而是他真的沒所謂。

因為,拋開外藩兵,只論實力,他趙懷安已經是地地道道的川西三號人物了,僅次於高駢和楊慶復。

顏師會,一個死人!誰替他得罪咱,誰敢得罪咱?他那個退居二線的老爹?他有幾個師?

所以,充分洞悉了此世權力本質的趙懷安,已經足夠有一個軍頭的自覺了。

手裡有兵有馬,別說桀驁一下了,就是把朝廷的命令當個屁,朝廷都不沒所謂。可你要是手裡沒個人,你就是再忠心為國,真需要你死一死的時候,人家也是說賣就賣了。

沒看到高駢也不過是在軍事任務上拿捏一下自己嗎?有說怒一下?

不過你讓趙懷安現在單獨去高駢那邊開會,他也是不敢的。

所以,當後面軍令來了後,趙懷安也就是氣了一下,然後聳肩對眾將道:

“走,管他那麼多,先去節帥那邊彙報!”

……

在榮經行營,趙懷安見到了多日未見的楊慶復,上來就大喊:

“節帥,咱趙大帶著全體保義都吏士,特來投效,聽候差遣!”

楊慶復看著龍馬精神的趙懷安和後頭的一干保義將,哈哈一笑,對他兒子楊師範道:

“你看看,咱趙大的嘴就和抹了蜜一樣,就是說話好聽。”

楊師範這會也沒有此前的桀驁了,他連忙順著父親的話,笑著說:

“趙大越發扎勢了,父親你是沒看到啊,之前保義都入營,咱在旁邊看,差點以為是使相的牙兵來了呢?那真是兵強馬壯啊!”

不怪楊師範變得這麼快,而是趙懷安變得他都快不認識了。

這才分開多久啊,這趙懷安就又是養騎兵,又是養重步的,當時他在轅門外看了一圈,是真的被趙懷安的軍力給嚇到了。

小兩千的精銳重步,還有二百多突騎,這份實力在南方都能混個節度使坐坐了。

於是,咱們小楊說話也和抹了蜜一樣,那叫一個舒心好聽。

趙懷安哈哈大笑,對楊師範道:

“小楊將軍也會和咱老趙開玩笑,我那兵就是樣子貨,之前咱不是去搜山嘛,差點被南詔軍打了伏擊,損失不老少人呢,後面使相那邊給咱補充了兵力,卻補的是川東兵。你說說,這能放心用?”

楊慶復和楊師範聽了這話後,下意識對視了一眼,然後還是由楊師範道:

“咱們在前面也聽說了,那顏氏父子完蛋了?你趙大還出了力?”

當著領導的面,趙懷安不敢多吹牛,一五一十講了那天在木樓的經過,最後補了句:

“節帥,小楊將軍,咱趙大是個屁咧,什麼出力不出力的,我啥都沒做,顏師會就被使相給拿下了,不過後面聽說顏師會被送走了,但後面又被盜匪殺了,也是報應。”

那楊師範當場就想問人不是你趙大殺的?那邊楊慶復就點了點頭:

“嗯,那天在雞棟關,我說讓你等等,就是這個事。你想過朝廷為何忽然拿下了顏慶復的川東節度使位置?”

趙懷安搖頭,他的確不清楚這個事,不過他還是知道,正是這件事的連鎖反應,使得川東諸將拋棄了顏師會,才使顏師會毫無還手之力。

此時幕下只有楊慶復、趙大和自己兒子,所以楊慶復就將這段時間朝廷的情況說了一下。

楊慶復告訴趙懷安,西川的情況很特殊,它雖然是藩鎮,但實際上卻是朝廷的影子,長安權力場上的任何變化,都會直接反映在西川這邊。

如今雖是新聖登基的第二個年頭,但聖上因為年輕好玩,權力基本都集中在中尉田令孜手上。

很少有人注意到,田令孜本姓陳,是成都人,他還有哥哥也在成都,之前賣胡餅的。

如今田令孜權傾朝野了,他們陳家在成都自然也就成了新貴,自然有人巴結,就連這一次資助隆舜的買賣,陳家都佔了大頭。

楊慶復告訴趙懷安,這一次高駢入成都就是來救火的,他在這裡呆不了多久,只要平完南詔,後面朝廷就會派新節度使下來。

而且楊慶復還就告訴趙懷安,新節度使的人選不會是別人,就是田令孜的那個賣大餅的哥哥。

嗨,趙大你又說傻話了,什麼朝廷沒有法度嗎?

朝廷是誰?朝廷又不會說話,不還是田令孜做主。

說到這的時候,楊慶復還難得自我解釋了句:

“那幫川西丘八背地裡都說我楊慶復慫,不敢和高駢硬抗,人家背後有朝廷,後面還有神策軍中尉,你抗個屁呀!那幫人只想我頂在前頭,哪管我死活?”

此時趙懷安也理解楊慶復。

軍中輕蔑楊慶復的事,他也聽說過,左右不過是沒有為軍中大夥張目,尤其是高駢殺了遲到的安、李二將,更是一句硬話不敢說。

而現在看來,這是人家楊慶復掌握的資訊更多,知道背後的水有多深,所以才明哲保身。

顯然,楊慶復還是在乎趙懷安的觀感的,所以難得為自己解釋了下,就繼續說回田令孜。

田令孜在長安,就希望他哥哥出任川西節度使,進而宣麻拜相進入政事堂。

到時候,他在內,他哥哥在外,他們陳家的權勢才會穩固。

所以呀,別看現在的川西節度使是高駢,但實際上高駢不過是給田令孜解決麻煩的糙手,待他將川西的刺頭都拔掉,然後才好交給他的兄長。

如此,顏氏父子就成了必除之人,他們既是刺頭,又覬覦川西這塊陳家禁臠,那還能饒得了你?

然後,川東節度使顏慶復就被辦了。

別看他顏慶覆在川東軍花錢邀買人心,但在兩川這個地方,你那點錢一點用沒有,都頂不上朝廷的話好使。

所以,楊慶復告訴趙懷安,這後面你想在西川發展,等回了成都後,好好拜見一下田令孜的哥哥陳敬瑄。

楊慶復看趙懷安還沉默,以為他瞧不起宦官的親戚,不想交結,還用過來人的經驗開解:

“這些都是人情往來,不搞定人,怎麼搞定事?”

卻沒想,趙懷安沉默了一下,就和楊慶複道:

“節帥,末將想回淮西。”

楊慶復明顯愣了一下,他幾次張口都沒出聲,最後嘆了一口氣:

“哎,出去也好,川西實在不是英雄用武之地。”

見趙懷安還要解釋,楊慶復搖頭,欣慰笑道:

“趙大,我視你為子侄,自然希望你更好。你出去是對的,蜀地留不住豪傑,太消磨英雄氣了,你在這久了,也會和那幫川西將一樣的。到時候我看了你變成那樣,會更難受。”

此刻,趙懷安心中滿滿暖意,以前總是他溫暖領導,這是他第一次被領導溫暖。

他沒再多說什麼,而是對楊慶復深深一拜,沉聲道:

“節帥,我趙大永遠是你的兵!不管在哪裡,只要節帥一聲吩咐,我趙大不管在哪裡,都會為節帥赴湯蹈火。”

一番話,說得是老楊哈哈大笑,小楊也是嘴角含笑。

誰都喜歡感恩的人!

趙懷安也的確由衷感恩楊慶復,是他給自己機會,讓自己在雙流招募兵馬,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個飛躍。

來到大唐久了,趙懷安也是曉得世情的了。

人人都道當軍頭好,可上面的軍頭就不知道嗎?

所以但凡軍頭,對下面的人也是防著的,當初趙懷安那個背景,手裡有百十人就是頂天的了,上頭壓根不會給你發展的機會。

一旦你實力有擴張,立馬就被安排到危險的地方消耗實力,所以對於大多數武人,領個百十人就是這輩子的天花板。

而想要領千人兵,成為小軍頭?對不起,那東西是生來就有,生來沒?也求不來!

可正是楊慶復幫趙懷安打破了這個天花板,不然趙懷安就是心氣再高,在唐軍這邊也就是個為人差使的武夫,絕不可能有獨自成營的機會。

雖然,這個機會同樣是趙懷安玩命拼來的。

更不用說,楊慶復對自己言傳身教,告訴他如何做一名將帥!

那句,運氣不好,做不了將帥,他趙懷安能記一輩子!

本來趙大兩世都是感恩的人,別人對他的好,他必十倍百倍去還,更不說用,趙懷安還是從心裡尊重著楊慶復的。

他有著這個時代武人的侷限,但他是個好人。

本來,趙懷安是不想這麼快說這個事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現在就是說這個的最好時機,他總有一種直覺,那就是這一次決戰可能不會如想象的那麼順利。

他知道楊慶復對自己是有期望的,希望他能帶著保義都留在川西守土,甚至是保護川西百姓。

這似乎很可笑,畢竟楊慶覆在邛州、雅州、榮經,可一點沒有要保護百姓的樣子。

但趙懷安卻懂,在那麼多的川西軍將中,也許只有楊慶復還在乎老百姓吧。

這在雙流的時候,趙懷安就看出來了。

當時諸難民蝟集雙流,楊慶復明明可以將這些人驅離城市,但他沒有,而是繼續讓難民留在城內避難。

後面破邛州城,楊慶復放任大兵入城劫掠,但戰後,他用自己全部薪金買下了二百多名奴隸,然後將他們放歸後方。

當日,趙懷安在雞棟關送別楊慶復的時候,說了句“可惜”。

他在可惜什麼?

可惜的就是楊慶復是個老好人,他知道什麼是對錯,但他又知道什麼是現實,他對現實妥協了,心裡又難安,但只能做一些彌補他內心的,卻對百姓無補的事情。

可這不是楊慶復的錯,而是這個時代,這個朝廷,他們川西的軍將們配不上楊慶復這樣的統帥。

但現在自己,卻讓楊慶復失望了,他沒有按照楊慶復期盼的樣子,留在川西,成為下一個楊慶復。

可即便如此,楊慶復還是理解自己,併為自己未來能更好而高興。

這是一個好領導,好統帥,也是個好人。

只是到底這番話後,幕下的氛圍凝重了,趙懷安第一點有點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他看著楊慶復,再次拜下:

“節帥,一定要保重自己。”

說完,趙懷安就換換退下了,這一次,楊慶覆沒有留他。

……

出了帳後,趙懷安忍不住仰頭,看了一眼大太陽,感覺花花的,他搖了搖頭,大步回營。

一進來,趙六等人就迎了上去,大夥都在問什麼時候出發去打邛崍關。

可趙懷安掀開軍帳,回身罵了句:

“打邛崍關?打個屁!”

“一天天的,著啥急啊,關就在那,還能跑了?先睡覺,睡完再說。”

說完,趙懷安把帳幕一甩,自己進了帳篷,留下趙六、豆胖子等人在外頭面面相覷。

都將這是,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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