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夜 廿十一〔一〕
她姓殷，從生下來起，就發誓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主家，包括生命。
主家沒有姓氏，唯一可以當做家族依據的，是當家人無法改變的短短二十年壽命。
這一世的當家人，名叫廿十一。也不知道上一世當家人是怎麼想的，也許僅僅只為了圖個“多活一年”的好兆頭吧。
她比廿十一小一歲，但她每次見到廿十一，都覺得他好像比她大上許多，沉著冷靜得異常。
他也很聰明，無論多難的術式，他只要看一眼就能學會。
主家是冥靈師世家，當家族的人看出他的冷靜與天賦時，紛紛讚歎，他一定會是家族裡最強大的冥靈師！
可是，他卻並不喜歡研究術式，並且他也不會耗費精力在“破解二十年壽命”這件事上。
他喜歡坐在房間裡看書，如果沒人叫他，他能看上一天。
如果有人把他拉出書房，他也不會拒絕，他的脾氣向來很好——他會一言不發地坐在太陽底下，發一天的呆。
雖然不喜歡研究術式，但廿十一還是會履行冥靈師的職責，將每一份委託做到盡善盡美。
而殷家的職責，便是輔佐和保護主家。遇到瑣碎的小委託時，代替當家人出面；遇到複雜的大任務時，代替當家人完成一部分術式，承擔一部分對身體的傷害。如果有必要，殷家的後代甚至可以不顧性命，為當家人擋刀。
她從記事起，廿十一這個名字就時刻迴響在她耳邊，她很想知道，廿十一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於是她在四歲時第一次見到廿十一，他的樣子便深深地刻進了她的腦海裡。
廿十一有一雙如墨的眼睛，大概常常發呆的緣故，眼睛裡總像蒙了一層大霧，沒有焦點。他的膚色偏白，雙皮眼，高鼻樑，薄嘴唇。
明明生得好看，他卻總是一臉冷淡，冰冷的氣息讓她覺得有些害怕，不敢靠近。
那年他才五歲，冷漠著一張臉，任由僕人為他洗漱、束髮、更衣，做完了準備，啟程去為皇家祈福。
皇家的祭祀每四年舉行一次，去年因為廿十一還小，皇家特意延遲了一年，將秋祭改成了春祭。
她聽說，執意要廿十一主持祭祀的是皇帝，而他的妻兒們卻對這個五歲的孩童頗為不屑。
五歲的孩子能做什麼？
她跟在廿十一身邊，和他一步步走上祭臺，最直觀地感受到了那些不屑的目光。
她甚至想要退縮了，一抬頭卻看見廿十一堅定且輕鬆的背影，她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亦步亦趨地跟隨著。
廿十一冷漠卻清脆的聲音念著禱文，手裡握著冥靈師祈禱用的法杖，隨著他的舞步，法杖頂端的各色玉環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她配合著廿十一的步伐起舞，偶爾出錯的地方也被廿十一立刻看穿，替她將錯誤彌補回去。
舞步組合的圖案，其實就是一個完整的術式圖，錯了一個地方，術式都有可能無法完成。
她想：廿十一也許並不如表面看起來那樣難以接近，說不定是一個細膩而溫柔的人。
好不容易將術式圖完成，廿十一站在術式圖中央，手裡的法杖向天空一舉，金色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形態從法杖頂端發散，方圓千萬裡的生靈受到滋潤，蓬勃生長！
她第一次見到這麼美麗的術式，被深深地震撼了，這就是當家人的力量——一種不僅連通了陰陽，還能改變天地的力量！
當然，同時被震撼的，還有皇家原本對這個孩童嗤之以鼻的人。他們的神情變得敬仰，想要出聲讚歎，卻又不約而同地保持了靜默，感受著金色光芒給身體帶來的滋養。
她正瞪大眼睛想要把這神奇的場景盡收眼底，一隻手突然搭上她的肩。
她回頭，廿十一冷漠的臉上掛著豆大的汗珠，他壓低了聲音，說：“扶著我往回走。”
她僵硬地點了點頭，她肩膀上的手在顫抖，連同她的心都顫抖起來。
一定是因為廿十一補上了她的失誤，原本應該由她來承擔的傷害落在了廿十一身上。怎麼辦……
冥靈師主持祭祀，由皇家專備的車輿接來，完成祭祀後又由車輿送回。
好不容易回到車輿裡，廿十一“噗通”一下就栽倒了。她戰戰兢兢地檢視廿十一有沒有撞傷，他卻握著她的手安慰：“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她的眼淚頓時開了閘，止也止不住。
回到家，廿十一立刻被抬到房間診治了，她自然也少不了一頓責罵，最後被髮落到祠堂罰跪。
她覺得這是她應得的懲罰，是她害了廿十一。她一邊哭一邊想著廿十一會是什麼情況？需要修養多久？哭著哭著，她連自己是怎麼睡著的都不知道。
一覺睡醒，她躺在祠堂偏房的床上，廿十一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看著太陽發呆。
“主……”她怯怯地開口。廿十一雖然在發呆，反應速度卻很快，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覺得她的舌頭就打結了！
“我睡了三天，你還比我多睡了一夜。”廿十一的聲音比念禱文的時候還要好聽，只是有些冰冷聽不出感情。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微彎，一看就知道是在笑話她。
看著廿十一，她卻生不起氣來，“哇”地一下就哭了。
廿十一以為她是覺得受了委屈，急忙來哄她：“好了，別哭了。如果不是我醒了還記得你，你大概都睡在祠堂餓死了。罰你的人我已經處理了，如果你覺得不解氣，我就把他捉來，任你處置？”
她一聽，心裡感動，面上卻哭得更兇了。廿十一沒了轍，生平第一次哄人，沒想到哄人是這麼難的一件事！
後來廿十一把她調到了身邊，親自教導她配合時的舞步。
廿十一很少出門，也就不知道家裡其他人對他的看法。但她平時為廿十一忙前忙後，別人的目光與言論她卻不能不在意。
她的靈力提升得很慢，就算有廿十一的親自教導，她還是經常出錯。
家裡人說，家族大概要敗在廿十一這一世了，偏偏殷家還出了一個小廢物，倒是和廿十一很登對。
她埋頭蹲在廿十一身邊，那些話在她腦子裡迴圈往復，讓她愈發覺得對不起廿十一。
廿十一從她面前的書堆裡抽出一本，“咦”了一聲，往她眼前舉了舉：“這怎麼是一本研香的書？”
“啊！可能我拿錯了！”
她急忙把書接過來，廿十一卻隨手抽了另一本書，背過身，說：“你找找有沒有安神的香，我最近睡不好。”
“嗯！”只要能幫到廿十一，讓她做什麼都可以。但這本書一開啟，她就深深地被制香的知識吸引了，和廿十一一樣變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
她後來才知道，這本書是廿十一自己去書房找來塞進去的。她想：有生之年，她大概永遠也讀不懂廿十一到底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