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禹桂飄香
冬天的時候,薇婭的婆婆便去世了。這本就在老父親的意料之中,他表現得異常冷靜,臉上沒有任何不適的表情,既沒有悲傷,也沒有絕望。他覺得自己在這場生活的舞臺劇裡,扮演著一個局外人的角色,向西村以及世人們講述著一個古老而又平淡無奇的民間故事。從抗戰時期,講述到解放戰爭;再從一窮二白白手起家的新中國起,講述到改革開放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而後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起,講述到至今,這期間差不多跨越了整整九十年啊!是的,老父親他快九十歲了。
現在西村裡,除了老父親外,就只剩薇婭的外婆了,他倆是僅有的兩個將近九十的老壽星。那些比他們大的,都已經歸入黃土了;或是比他們小的,也有些先他們而去了。這近九十年來,他們歷盡人間滄桑,閱過世態炎涼,又翻身做了自己的主人,農業學大寨、鍊鋼鐵,努力過奮鬥過,後來又看見了人間繁華享受天倫之樂。他們捱過餓,受過凍,窮過,苦過。是的,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無論你是否不喜歡它,抱怨它,生活依舊如故,後來,你僅在你的平凡碌碌中,看見了另一個燃燒著的自己。
老父親越來越孤獨寂寞,他時常一個人靜靜地依偎在火塘邊抽他那根旱菸鍋子,一聲兒不響,彷彿他的耳朵也不夠靈敏,不聽使喚了,他不想去關心外面的世界,傾聽來自北方的風的呼呼聲。現在他一年四季都在烤火,他特嫌冷,他說太陽從來都沒有再升起過,每一天都是冷冰冰的日子,自從薇婭婆婆去世後,他就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冷了,他有必要天天生起火堆,依偎在火塘邊,邊烤火,邊刨弄著那些嗤嗤的火苗。
近期,薇婭的姑姑回來了一趟。這一次,她倒沒有帶著耶穌一塊來。
老父親見她一個人回來了,忍不住問她道:“我那不中用的女婿呢?”
薇婭姑姑淡淡地答著:“我們暫時分居了。”
“哦!”老父親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他覺著有些累了,便耷拉著腦袋,藉著火光的溫暖,他很想沉沉地睡上一會。於是,他索性埋著頭,閉目養神地打起盹來。
薇善德怕父親一時睡失了覺,一頭栽進了火塘子裡去,只得吩咐著上二年級的小薇娡不停地叫喚著他。恰好暑假中的小薇娡也是不想寫作業,倒是很樂意去做這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情。
小薇娡不停地在那裡叫喚著曾祖父,老父親實在是沒有力氣生她的氣,儘管他心裡有少許的不耐煩,他依然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笑眯眯地瞧著這個美麗可愛的小曾孫女。
其實,薇婭的姑姑和薇婭的姑父已經離婚了。她以救世主的名義和一個會說甜言蜜語的江湖浪蕩子好上了。
這個江湖浪蕩子喜歡喝酒打牌,甚至動手打自己的妻子,在一次他嗜酒和別人打架,被扭送到公安局裡關了幾天,他的妻子實在受不了了,就卷著家產偷偷地逃跑了,就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從此,這個浪蕩子和他唯一的兒子過活,現在已是無人可以管他了。他自恃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兒也奈何不了他,越來的無法無天,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打架惹事,弄得警察都怕他了。
薇婭的姑姑身為縣裡的政協委員,又是虔誠的基督徒,她認為自己是上帝的忠誠的僕人,自己平生有義務將上帝的福音帶到每一個凡夫俗子的身邊。
於是秉著對世人的憐憫,和對美好愛情的嚮往,薇婭姑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江湖浪蕩子。她把他帶到了耶穌基督的面前,她希望上帝為他們見證,她相信他受過洗禮,又喝過聖血,食過聖肉,他的靈魂必然被淨化,他必然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在自己的老父親面前,薇婭的姑姑不敢將實情和盤托出。
女兒走後,老父親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使勁扶著門框,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他站在院子裡,順眼望去,女兒的背影漸漸地模糊在對面北山坡的那片楓樹林裡。通往別村的鄉村公路,就從這片楓樹林中穿過。此時,老父親知道,下了這鄉村公路,女兒就會走上去往鎮上的柏油公路,坐上去往縣裡的汽車。
這年臘月裡,老父親終於熬不住了,他還沒有來得及邁過九十的門檻,便直挺挺地躺在了那張陪伴他多年的馬槽般的鋪滿麥秸杆的床上。他說他就喜歡這張老木床,睡在上面,冬暖夏涼。
就在他去世的三天前,他接到了村西頭那邊的喪信。他那個不爭氣的二兒子,終是隨著那酒瓶子去了,聽說他臨死前叫了一夜的娘。
本來薇善德不敢將二哥死去的訊息報告給老父親的,但他一看見年邁的父親,又不忍心隱瞞著他,只得哭喪著臉,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父親聽。
老父親聽了兒子的死訊後,突然開懷大笑道:“他死了好,他死了好啊!他死了,我和你媽就對得起那兩位死去的親家了!即便他是孤零零地被餓死在了屋子裡,僅憑那一瓶酒恍然度日,他也死得好啊!”
薇善德一聽父親的話,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起來。老父親第一次露出威嚴,呵斥他道:“善德子,你哭喪個啥?還不快去奔喪去。”
薇善德一聽父親的吩咐,也顧不得別的了,只得帶著妻兒老小,連夜奔到二哥的家裡,料理二哥的後事。
現在,整個大房子裡,就只剩下老父親一個人了。他只覺得天格外地寒冷,這本來就是臘月天氣,天寒地凍本是常理。他看見薇婭的婆婆就坐在他的跟前,笑眯眯地看著他。
“老傢伙,你終於肯來看我一眼了。”老父親看見自己的老伴,心裡格外地舒暢。他烤了一會兒火,拿熱水燙了燙腳,仍覺著寒冷異常。於是他想躺進被窩裡,或許被窩裡暖和點。
他硬挺挺地躺在那裡,望著天花板,上面印著一張張他熟悉的面孔。
那是我的大兒媳婦,她死的時候六十多歲;那是我的二兒子,他死得時候也是六十多歲;那是我的老伴兒,她死得時候八十多啦。
他心裡笑著,慢慢地閉上眼睛,他想老老實實地睡上一會兒,昨兒個夜裡,他咳嗽了一宿,實在是太累了。
等到薇善德他們料理好薇婭二爸的後事,回到家裡一看,老父親正硬挺挺地僵躺在床上。
薇善德帶著哭腔,大聲地喊了一聲:“爸”。
老父親這才慢悠悠地睜開他那雙有氣無力的眼睛,他好好地瞧了瞧自己的小兒子,微笑著羸弱地答道:“善德子,你們回來啦?”
薇善德見父親快不行了,止住淚,忙忙地去鄉里請大夫。
大夫來了後,一瞧老人家的模樣兒,知道他快不行了,搖了搖頭,吩咐薇善德兩口子儘快準備老人家的後事,老人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起初,薇善德並不相信大夫的話,果然到了子時的時候,老父親就越發的不行了,氣息越來越微弱。他似乎已經預感到自己快不行了,保持著異常清醒的頭腦,把薇善德喚到跟前,不停地叮囑他:“善德子,你一定要聽爸的話,你把那酒戒了吧,別喝,別喝酒。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以後就時常來找爸,你坐在爸的墳前,咱爺倆聊天解悶兒。善德子,你一定要把那酒戒了啊,你以後會享福的,別喝那嗆人的勞什子。”
薇善德聽著父親的叮囑,忍不住要哭出聲來,那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地上掉。他第一次做了一會聽話乖巧的兒子,就好像他剛學會說話第一次歡快地喊“爸爸”一樣。
“你哭個啥?現在就咱爺倆,你別怕,你不要哭。”老父親已是遊絲無力,餘脈尚溫了。他掙扎著撫摸著小兒子的手,直等到二更天的時候,終於咯噔一聲嚥下了這塵世間的最後一口氣。
老父親走得時候,正是臘月大雪紛飛的夜裡。
第二年的春天,在寂寥的幫助下,薇婭和薇善德父女倆,播種完那最後一畝地後,望著那漫山遍野剛播下的藥材種子地,薇婭的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一個新的念頭。
“寂寥,爸,我想在鄉里搞一個合作社,把廣大的農民群眾都團結起來,我們一起致富創業。我們搞一個種植養殖合作社,然後咱們再發展一下旅遊業。你們看,咱們這裡依山傍水,又地處秦巴蜀道前緣,咱們可以大力種植果樹花木,搞農家樂,咱們這裡空氣好,環境優美,雞鴨魚肉蔬菜都是純天然。那些城裡人現在都喜歡安靜優美的鄉下,我們應該發揮我們的優勢,吸引他們過來,讓他們也認識認識西村——這顆蜀道上的明珠。”
“薇婭,這可真是一個好主意!這正中我的下懷,我本就是學農業出身的,藉此,我正好有了用武之地了!”寂寥拍手稱快道。
“這樣就更好不過了!”薇婭也是無比歡欣。
“既然你們年輕人都有這樣大的幹勁,我老了嗎?誰說我老呢?我才剛進入花甲之年!”薇善德瞧著這兩個年輕人,心裡很不服氣道。
呵呵呵,三個人像個孩子一般,笑了起來。三隻手掌緊握在一起,對天發誓:“加油,加油,永不言棄!”
又到了金秋八月的收穫季節。經過了曲折的籌劃,薇婭和寂寥終於把合作社的框架建立起來了,現在他們只該好好的努力,將血肉築入合作社,只待它一天天地被壯大起來。
會的,我們會成功的,合作社一定會帶領西村,以及小鎮慢慢地走上致富奔小康的康莊大道上。
薇婭心裡默默地祝福著自己,祝福著西村,祝福著這座座青山的美好未來。
一天,薇婭正在拆從省城裡來的書信。信居然是施恩寫給她的,薇婭的心怦怦直跳,她不知道自己是激動還是難過,但是她其實很期待這份信。
“薇婭,我今生永遠的妻,你還好嗎?我今天鼓起勇氣給你寫了這封信,請你一定要原諒我的冒昧。正如你所願,我現在過得很幸福,我娶了她為妻,我們倒也相敬如賓,她給我生了一個兒子。你應該已經看到了我媽臉上的狂笑,是的,現在所有的人都很幸福,我想我一定不被包括在內。薇婭,我每一天都會將你的名字唸叨一次,我怕有一天裡我會遺忘了你。你知道嗎?每一個夜裡,你都會出現在我的夢裡,笑容那麼燦爛那麼純真。親愛的,為了愛你,我一定會讓自己過得很幸福的,你一定要放心!親愛的薇婭,我是多麼地渴盼有來世啊!來世,我一定不會辜負你,我要再次娶你為妻,我們相親相愛,終身相依,不離不棄!薇婭,這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娡兒是我的女兒,我應該給她撫養費的,你一定不要拒絕啊。賬號是你的姓名,密碼是你的生日。你永遠的夫——恩。”
薇婭從信封裡拿出銀行卡的那一刻,已是泣不成聲。
“薇婭,快過來看呀!”遠處,寂寥和薇娡在那裡呼喚著她。
薇婭擦了擦眼淚,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果然,那些桂花都開了。“真美啊,真香啊!”她心裡不由得讚歎道。
這片禹桂花海是寂寥一棵一棵地種植上去的,遠遠望去,綿延不斷。它們雖然還很幼小,還不夠粗壯,但它們和那些大禹桂樹一樣,正芳香十里,吸引著來來往往的遊客。
站在禹桂花海中,薇婭再一次拿出了施恩的書信。讀著,讀著,她哽咽無聲,禁不住,由不得身子癱軟。“施恩,我的夫,若有來世,我願嫁你為妻,我們相親相愛,終身相依,不離不棄!”
那一瞬間,她的嗓子啞了,眼淚婆娑,迷糊了……
本書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