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春宴(二)
青山湖位於鳳凰山,距離京城較近。且梁家在鳳凰山角有處莊子,莊中桃花遍佈,是為一景。每逢春季,爭相來看。又有俗語云:不至鳳凰山,不言見桃花。正因為如此,為了滿足京中各大世家的好奇之心,每到春日,梁家總會在此處設春宴,邀各家夫人小姐前來賞花。謝婉晴嫁入梁府不過兩月,此次為第一次跟著長嫂張羅春宴,應龔氏要求,多請上那麼一兩家人也不算為過。
端坐在莊子裡陪著一眾夫人說說笑笑的龔氏得知訊息,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張氏心領神會,湊到一旁小聲道:“這下你放心了。那孔家公子我們都見過的,為人儒雅大方,脾氣又好。與阿瑩必定能好好相處。”
龔氏也笑呵呵地附和。孔家人的品性自然信得過。但是沒見過之前,龔氏難免擔心,待見了之後,孔公子是難得的好脾氣,很有端方君子之度,又自帶一份寬容與忍讓,龔氏喜得合不攏嘴。阿瑩性子爛漫,偶爾還有點孩子氣,這點並非說不好,而是有些人未必受得了。孔厚朝性子恬淡,又寬厚儒雅,再合適不過。
而最最讓龔氏以及謝拓等人滿意的乃是孔家。孔家數百年屹立不倒絕非只憑孔夫子的名聲,歷代衍聖公也絕非尋常之輩。孔家門人遍佈天下,在士林中影響深遠,孔家人身上十有八九都有功名,卻甚少有人為官作宰。便是為官者,也大多隻在一方之地。遠離京中奪嫡紛攘。且孔家祖訓,族中男子三十無嗣方可納妾,非大罪不可休妻。這一條讓京中不少女子豔羨不已。也有許多疼愛女兒的父母趨之若鶩。
當初張氏為謝婉柔擇婿,孔家便是第一首選。只是孔家人但願一聲平安,並不看重謝家權勢,甚至對謝家權勢有些牴觸。因而張氏打探之間聞得孔家之意,便不願謝婉柔上趕著去嫁,免得掉了身份。而謝婉柔卻心繫趙令朗,看不上孔家。
看著一團喜氣的龔氏,張氏連連嘆息。今日見到孔厚朝,便越發覺得此乃良配了。只可惜與自家婉柔無緣。轉而又想到趙令朗,自定親後,趙令朗與謝婉柔之間的通訊通物件雖沒有大張旗鼓,卻也沒有避過他人。張氏怎會不知?趙令朗所贈並非全是名貴之物,卻都是謝婉柔的心頭之好。能如此瞭解自己的妻子,願意瞭解自己的妻子,為此努力。這等貼心,張氏也同樣惻然。忽而又想到當初趙令朗在她面前跪求時的誓言。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張氏眼睫一顫,但從這一點看,趙令朗並不比孔厚朝差。況且,趙令朗與謝婉柔乃是兩情相悅,只要彼此好好經營,自能和和美美。
而孔厚朝,乃因謝拓與其父交情不匪,當年在陝西時,孔厚朝之父被賊寇所擾,危機關頭,乃是謝拓攜護衛官兵救援。若非此番前情,以孔家之意願和多年在京中立足的原則,怕是不願與謝家皆為姻親的。
所謂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既然孔厚朝與謝婉柔註定無緣,有何必耿耿於懷。而趙令朗也並非就不是良配。至於趙家那些糟心事。只要謝家屹立不倒,趙家便不敢為難謝婉柔。
想到此處,張氏又釋懷開來。與前後左右說說笑笑,謝婉晴穿梭其間,各處招呼,已經頗有幾分主母風範。大氣卻有不搶了長嫂的風頭。看得張氏連連點頭。心中直道,勿怪乎謝挽看中謝婉晴,有此等資質,又經謝挽親手教導,待人接物上怎麼會差了?
聊得正酣之時,忽一婆子慌慌張張跑進來,梁家長媳韋氏見了,皺眉正要訓斥,那婆子開口道:“謝家姑娘摔下馬了!”
張氏與龔氏同時顫了顫,謝婉晴忙一邊扶著,一邊安慰,因不知婆子說的是謝婉瑩而是謝婉柔只得籠統道:“大伯母,三嬸嬸別急。今日春日青山湖一帶都是圈了的。跑馬之初更是各處都有護衛小廝守著,且三妹妹和五妹妹身邊也都有一大堆丫鬟。再不濟,不是還有大哥,趙世子和孔公子嗎?”
那方韋氏見了忙責斥婆子,“慌里慌張做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是謝家哪位姑娘,如今如何了?”
那婆子忙不迭道:“是謝家五小姐。賽馬時從馬背上摔下來了。摔得倒不重,這會兒這往這裡趕回來呢!”
謝婉晴鬆了口氣,端了杯茶遞給龔氏,“三嬸嬸莫慌。五妹妹騎術素來不錯,想來便是失手也不至於傷到哪裡去。何況,婆子也說了,並無大礙。且三妹妹在身邊呢!”
若是傷的是謝婉柔,怕的便是醫者不自醫。若是謝婉瑩,有謝婉柔在身邊,定能在第一時間做出最為恰當的處理。謝婉柔的醫術是全城都知的,便是與極為擅長骨殤科的吳太醫相比也不遑多讓。
韋氏這邊留下婆子細細問話,那邊已經吩咐身邊的丫頭去尋了藤椅前去接應,另有人已經去尋大夫。
謝婉柔得知訊息的時候唬了一大跳,一把拉過雲珠一個翻身上馬便往前頭跑馬處去,還沒等走到出事地點,便見謝婉瑩坐在馬上,孔厚朝牽著馬往這邊來。而本來孔厚朝的馬卻悠哉悠哉地在後頭一路走一路吃草。
“三姐姐別擔心,我別什麼大事,只是扭傷了而已。”
謝婉柔瞪了她一眼,孔厚朝見謝家人過來,自覺退到了一邊。謝子安扶了謝婉瑩下馬。謝婉柔仔細檢視了一遍,見的確只是稍微小小的扭傷,並無大礙,這才作罷。只是雖未曾有大礙,但出了這麼一回事,大夥兒跑馬踏青的熱情也消減了不少。謝婉瑩自然是不能一起玩耍了。謝子安便領了謝婉瑩往莊子上去。
幸而有婆子端了藤椅來,謝婉柔扶著謝婉瑩上了藤椅,不得不感嘆一聲,這位梁家長媳韋氏可謂是真正周道。
進了莊子,自然又免不了龔氏和張氏等人的詢問嘮叨。由大夫檢視了一番,做了初步處理,用了藥。這次的春宴,謝家本就是衝著謝婉瑩和孔厚朝來的。如今謝婉瑩成了傷員,自然不能再呆下去。遂幾人向梁家辭了行,謝婉晴親送至門口。眾人先扶了傷員謝婉瑩上車。謝婉柔正要上車,但聞身後一人道:“謝三小姐!”
謝婉柔回頭,是一弱冠少年,長得眉清目秀,可是謝婉柔卻並不認得,只是覺得有些眼熟。一時間有些疑惑。那少年笑靨輕淡,聲音溫和,“在下林逸!”
謝婉柔恍然大悟。林逸乃是與謝子安同科的狀元郎,出身寒門,如今是皇上的能力干將,與謝子安同品,卻高了一級。為人端正,與謝子安也頗談得來。謝婉柔曾聽謝子安提了幾回,只是記憶中,她似乎不曾見過這位林公子。
心底疑惑萬分,面上卻依舊笑靨明媚,“原來是狀元郎。見過林大人!”不論如何,禮數還是要到的。
“不知林大人可有事?”
林逸眼神幾不可察的閃過一絲黯然,“想來三小姐是不記得我了!”
這話說的謝婉柔便越發疑惑了。
林逸心中一顫,雖然極力掩飾,可依舊難以遮掩那份落寞,“當日在下正是沒落之時,小姐曾請在下畫過一幅畫。”
哦!謝婉柔瞬間明白過來。只因她平生請畫過畫的只有一人,便是第一回去如意館之時見過的那個少年。當時是見其酷愛讀書,對知識有一種執著的懇求,且是孝順之人,一來是惻隱之心想要相助。而來也有幾分下注的意思。這等人才倘或一朝得志,必然感恩對謝家也是一份隱藏的助力。
可是此事之後,謝婉柔忙裡忙外,加之疫症之事耗費心神,又有書院醫館瑣事一堆,關於林逸便拋到了腦後。卻沒想到這位少年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且世事變遷,當年生活窘迫,因給母親買藥無錢買書的年少小子已經成為了堂堂的狀元郎,天子近臣。
“多謝小姐相助。小姐之恩,林逸不敢忘。”
雖然謝婉柔當時確實有那麼幾分拉攏下注為謝家積蓄人才的意思,可忘了這麼久,如今有了書院和醫館,這份心也便淡了許多。如今倒並不在意了。
“林大人言重了。你為我作畫,我給你銀錢乃是天經地義。”
林逸輕笑,或許當時他只是疑惑,可回頭一想,哪裡還能不明白,這位姑娘是想幫他,卻有顧忌他的自尊心,不願他自尊自傲不接受反弄巧成拙,這才有了那一幅畫一錠金子的價格。
或許對謝婉柔而言,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舉動,可是這樣的方式卻實實在在的既給了林逸幫助又無損他的傲氣。那一錠金子幫助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更加刻苦,不願意讓母親失望,也不願意讓謝婉柔幫錯人。
後來他也曾多方打聽,從如意坊的工人口中得知,她乃是謝家家主當今首輔謝揚之嫡女。那一刻他如墜冰窖,他與他的距離似乎遙遠的無法逾越。
即便如今他成了狀元郎,即便入主翰林院,即便得皇上賞識,能有機會常伴君側。可是依舊難以跨越他們之間鴻溝。便是想見她一面都難。
去歲得知她定親,他幾天幾夜難以入眠。心裡的滋味無法言語。既酸且澀,那時,林逸才漸漸明白,原來時常不經意想起,並非只是單純的感恩之心,還有那麼幾分無法對人言的傾慕。
只是,他與她註定不可能。
他一直在努力,努力往上爬。努力得到可以與她匹配的身份和地位。可是,上天並沒有給他得天獨厚的優勢。在他還沒有努力到這個位子的時候,她已經定親了。再過不久,她便要成為別人的妻子,冠上別人的姓。
林逸看著謝婉柔踏上馬車,看著馬車漸行漸遠。心中空落落的,似乎被人挖走了一塊,可是卻已經忘卻了疼。
他費盡心思得到邀請參加春宴,只為了見她一面,可是從入莊開始,到跑馬。到閒聊,她都不曾看過他一眼。他鼓足勇氣上來與她說話,卻發現原來她已經完全忘記了他。也對,他在她生命中本來就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路人,連過客都算不上的路人。他又有何本事可以讓她記住?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向她的道謝。
林逸輕輕一嘆,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如果得不到,至少他可以守護。而在不遠處,趙令朗看著這一切,眼神一閃,眉宇不自覺皺了起來。林逸一轉身便瞧見了趙令朗,卻也並不上前打招呼,只是點了點頭,彼此相視,露出一個旁人都看不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