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無塵大師
蘭華寺居城外二十里,坐落於鳳凰山之上。雖不如護國寺宏偉大氣,卻勝在依山傍水而建,為千年古寺,佛香嫋嫋,經久不衰。且因護國寺不常對外開放,為皇家寺廟,尋常人不得進,而蘭華寺猶有無塵等大師坐鎮,因而香火不斷,便是京中王侯將相,皇室貴胄也都有前來添香火錢。
盤旋而上的山路雖然經幾代多番修建還算平坦,但到底山勢陡峭,馬車走得並不快,只求平穩不求速度。如今非哪位神佛壽誕,也不是初一十五等日子,前來拜佛的人並不多,隔著車簾往外瞧,卻也可發現路上三三兩兩的人群。
未進蘭華寺,便已可聽見寺中木魚的敲擊聲,鼻尖環繞的清新檀香氣味。
蘭華寺的主持已過古稀之年,十餘歲入蘭華寺,如今已有四十多年。雖然比不得無塵大師在外的名氣,但也是德高望重之輩,不論在寺中僧人之間,還是寺外香客之中都有頗高的威望。雖然年過六十,可是精神矍鑠,神采奕奕,半分看不出老態。
尋常主持若是被寺下他人比了過去,只怕心裡不多不少都會有些不舒服。無塵大師的名望勝於主持,雖說出家人六根清淨,但是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六根清淨?
所謂的無爭,無妒,無嫉,無嗔,無怨,無恨,也不過只是一句佛偈。
謝婉柔本以為可以在主持臉上看出些什麼來,可卻誰知不過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主持一聲紅衣袈裟,面目慈和,言語間對無塵大師也是頗多尊崇,其中維護之意竟是還帶了幾分長者對晚輩的愛護。
上了香全了禮數,張氏向主持說明了來意,主持未有他言,也不曾留難。喚了小沙彌帶了張氏謝婉柔進去。
小沙彌對這位無塵師叔極為崇拜,一邊走一邊說,每每談及無塵大師,眼睛裡似是能放出光來,一閃一閃,配合著他十二三歲的尚幼的年歲,乾淨的面容,稚氣未脫的臉,煞是可愛。
“兩位施主可真是趕巧,尋常來寺裡相見無塵師叔的人多了去了。可是無塵師叔常年在外,一年裡在寺裡的時間都不定有一個月,是以施主們便是想見也難。幸而前兒師叔剛回來,便是咱們自己寺裡也少有人知道呢!兩位施主便來了,豈不是緣分?”
張氏和謝婉柔相視一笑,她們怎麼可能會說謝家一直讓人盯著呢?
小沙彌見她們不答話,也不生氣,興致不減,依舊侃侃道:“往年這個時候,師叔必然是在外頭的。今年還是頭一次這個時候回來。我前天還問師叔呢,師叔說是天象有變。”說到此處,小沙彌興致高漲,“去年的時候,師父也說過這個話,只是師父說自己入道時間雖比師叔長,但卻不如師叔有悟性,只隱隱覺得天象有改變,卻不知哪裡不對,也沒法推測出個一二三來。”
一般人便是明知自家師父不如人也不會這般當著陌生人的面自爆其短,抬高別人。但是小沙彌似乎並沒有發現這一點,赤子之心,顯而易見。想到主持自己承認不足,這番胸襟已少有人有,恐怕也只有這樣坦蕩的師父能交出眼前這麼赤誠的徒弟來。蘭華寺之所以興盛,可見一斑。
“可惜去年天象改變之時師叔還在外頭,一年都沒能回來。我都等了一年了,師叔才回來。可是師叔說這事秘密,天機不可洩露,就是不肯告訴我。我讓師叔教我如何觀看天象,師叔每次都只是笑,一句多話也不肯說。我問的很了,也只是說,能探天象並非福分,不會也罷。”說到此處,嘴唇撇了撇,想來有幾分不服氣,眼中不掩失望之色。
謝婉柔一愣,之前還擔心無塵大師不過是欺世盜名,如今瞧來卻是不像。微微一笑,安慰道:“你師叔說的對,能探天象,知過去未來,未必是福。”比如自己,活過一世,如今重來,知曉結局也不過是夜夜輾轉不能入眠。
小沙彌莞爾一笑,想來也不過是一時的情緒並未真如何在意,所以轉而既逝,對謝婉柔的好意道了謝,又說了幾件無塵大師的事,此時已經繞過幾處院落,至了最僻靜的伽藍院。入了院,卻並不忘內室走,只穿過廊道往院後去。
到了後院,謝婉柔怔愣了半晌,園中竟是一片菜田,裡頭瓜果蔬菜並列栽種。田裡依稀可見一個身影,弓著身子親手捉蟲施肥,模樣認真,似是眼中只有他的菜,再沒有其他。便是小沙彌喚了兩聲也沒有反應,彷彿沒有聽見一般。
小沙彌訕訕地摸了摸後腦勺,“兩位施主可介意等一等?師叔就是這樣,每次一回寺便要來看這處菜田,這裡的菜田的種子都是師叔在各地雲遊時收集的,師叔不在的時候都是師師父幫著料理,師叔每次一回來定會親力親為。”
說了這麼多,不過是想告訴謝婉柔張氏,無塵大師並非故意怠慢。雖然即便是怠慢,以無塵大師的名望,便是謝家也不可以權勢相壓。只是畢竟不是待客之道,以蘭華寺眾人的脾性自然是不會如此的。因而無塵大師此舉只怕另有深意?
小沙彌似是怕張氏謝婉柔等得不耐煩,尋了話和二人說,說著似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拍腦袋,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謝婉柔,又看了看張氏,來回逡巡了幾次才道:“師叔和我說過,這次突然回來是因為京中有人找他。他是來等人的。師叔一回來,你們就來了,你說,師叔等得人是不是你們?”
想到當年的預言,張氏身子一顫,謝婉柔卻還算鎮定,“小師父若是有事儘管自去,我們在這裡等著就好。你放心,我們不打擾無塵大師。”
小沙彌呵呵笑著,“那就好了!師父給我的功課我還沒做完呢!”調皮的眨了眨眼睛,和張氏謝婉柔道了別。
張氏站在田埂上,又喚了兩聲“大師”,無塵大師背對著二人,依舊沒有反應。張氏心焦如焚,便想往田裡去,卻被謝婉柔拉住。只見謝婉柔搖了搖頭,“娘,咱們還是等等吧!反正我們今日恐也是來不及趕回去的,自然要在寺中留宿。既是如此,無塵大師便在我們面前,等一等又何妨,左右這麼多年都過去了,還差這麼點時間嗎?”
張氏一笑,這才定下心來,“娘倒是還不如你想得周到。”
“娘是關心則亂!”太過在意她,才會亂了心神。
五月盛夏,太陽炙熱,烤的人頭暈眼花。謝婉柔攙著張氏往一旁的樹蔭下歇涼。自己自田埂上來到無塵大師身邊,也不說話打擾他,只仔細看他捉蟲,澆水,施肥。素來都知無塵大師年輕,可是離得近了,還是讓謝婉柔大吃一驚。
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長相俊美,面容清秀,唇紅齒白,面若敷粉。這般的美貌佳人,謝婉柔看得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面上一紅,尷尬地低了頭。如果非是在蘭華寺這等享有盛名卻又正直方正的寺院,倘若不是無塵大師讓皇家都尊崇的身份,這等相貌,便是入了寺院只怕也難逃坎坷命運。
謝婉柔嘆了一聲,這才又抬頭去看無塵。無塵大師全身汗漬淋漓,可便是這般的模樣仍舊沒有失了半分美人的氣度。且即便是這等捉蟲,施肥,澆水的農活,無塵大師卻一步步做的小心翼翼,帶著十分的虔誠,彷彿他做的不是農事,而是參拜朝佛。眼裡滿是崇敬。
全身的汗漬,泥土,和這一片的菜地,可是謝婉柔一眼瞧過去,卻仍舊只覺得謫仙也!即便不是生活在花團錦簇的仙境,不是在雲霧繚繞的雲端,可這等仙人之姿,仙人之態也難以掩蓋。
兩人隔得近,一步之遙的距離,無塵大師不可能看不到突然出現的人影和那一道目光。謝婉柔以為無塵大師會依舊假作無察無覺,但是無塵大師沒有。無塵大師轉頭對謝婉柔微微一笑,便又轉過去繼續手裡的功課。
可是便是這微微一笑,卻是晃暈了謝婉柔的眼。
索性等著也是等著,謝婉柔便挽起袖子拿了水瓢和無塵大師一同忙活起來。無塵大師只是抬頭看了謝婉柔一眼,卻是什麼也沒有說,也並沒有阻止。如此等二人把這園子裡的菜都處理完,已經過了兩個時辰。
不說無塵大師,便是謝婉柔也是一身的泥土。兩人相視而笑,這一眼竟似是久別重逢的好友,而不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謝婉柔向寺院要了熱水,且回去梳洗換了衣物,整理齊整了,又由帶他們進來的小師父引著往伽藍院去。
屋內很是簡陋,古樸的銅爐中燃著檀香,無塵大師於正中打坐。見了謝婉柔張氏微微一笑,伸手指著對面的兩個蒲團示意二人坐下。
張氏拉著謝婉柔恭敬行了一禮,坐了,這才忐忑道:“不知大師可還記得我這孩子?”聲音顫抖,帶著幾分期盼,幾分惶恐,幾分慌亂。
謝婉柔緊緊抓著張氏的手,希望以此來安其心。
無塵大師並未作答,只是輕輕一笑,只與謝婉柔道:“不知當初那方玉佩,施主可帶在身上?”
轟地一聲,彷如一個驚雷砸在頭頂!謝婉柔看著無塵大師,他是知道的!他果然是知道的!這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從他身上得知這一段荒唐歷程的由來,又或者能夠從這中間知道往後的軌跡會如何繼續。那些一直困擾謝婉柔的噩夢,前世的悲慘命運,滿門傾覆的結局是不是就一定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