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秋娘
謝婉柔仰著臉問:“謝子延是否真的是謝家血脈?”她知道這話問的有些愚蠢,但是這是她心底的疑惑,終究還是脫口說了出來。不說只是七八分的相似,便是十分也不能代表這便是謝括的骨肉。這個世界沒有DNA,年代久遠,追查起來並不那麼容易。
張氏愣了半晌,然後“啪”地一掌打在謝婉柔的臉上,又氣又笑,“你當你娘我是什麼人?又當你爹是什麼人?”掌勢看著兇狠,落在臉上卻並沒有多少力道,謝婉柔倒也受了個不偏不倚。
“你覺得以你爹的能力,憑什麼做到如今首輔的位子?他會憑這麼幾句話的表象而偏聽偏信,不加以佐證嗎?況且以你爹的脾氣又怎麼能容忍有人算計謝家血脈,愧對列祖列宗?”
謝婉柔又羞又愧,臉直紅到了耳根。張氏搖頭苦笑,也藉此給謝婉柔上了第一課。不論做什麼事,任何手段,小節可以不拘,但大義不能丟,不能失去底線與原則。
其實,秋娘當日所言有八成是真的。秋娘賴上謝括,看上的無非是謝家的富貴,只是秋娘沒有想到,大家宅院裡的陰私如此厲害,更沒有想到,謝括這麼早死。王氏心狠手辣,壓根沒有給她任何喘氣的機會,一碗藥,一頓棒子要了她半條人命。
她本就是不入流的戲子?謝家本就沒有把她當自家人,不會心向與她。因而即便當時掌家的張氏知道,連不掌家的龔氏也知道,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老太太,雖然惱恨王氏的手段,可當時王氏也身懷有孕,一介戲子的骨肉哪裡有嫡子來的重要。況且王氏還是老太太的侄女,光這一層親戚關係便已勝了秋娘十倍百倍。何況,謝括之死,不說王氏,便是老太太心裡也越發的怨恨秋娘。哪裡還能容得下她?所以即便為秋娘腹中的孩子惋惜,但灌了藥又棒打了一頓,想來必然活不了,又何必為了一個已經活不下去的孩子讓王氏再受了胎動呢?
所以,老太太的知道假裝不知道給了全府裡的人提示,沒有人願意為了一個秋娘得罪老太太,秋娘註定了悲劇。只是誰也沒有想到,秋娘肚子裡的孩子活了下來。即便失了半條路出了謝府,又一路奔波至了江南,卻依舊平安生下了孩子。
只是秋娘除了唱曲,再無一技之長。救了她的夫人也不過是一時善心給了些銀兩便沒有再管她。當年跟著謝括,自是琴棋書畫詩酒花,怎奈何如今五更皆事變,柴米油鹽醬醋茶。如果是以前,憑藉秋娘姿色,不難再找到大款,從此衣食無憂。秋娘本也是這麼打算的。她對謝括不過是當一張長期飯票,並沒有多大的感情。她曾經愛慕虛榮,薄情寡義,確實應了那句“戲子無情”的話。
不過,便是她有千不好萬不好,但是有一點。她做了母親,並且是一個好母親。為了生活,她從來不介意外界流言,她出生梨園,本就沒有什麼名聲可言。但是她不願意讓她的兒子承受輿論的壓力。為了孩子,秋娘洗心革面。幸而她在梨園學了幾手化妝的手法。便做起了胭脂水粉的買賣。只是那位善心的夫人給的銀子不多,加上生產請婆子等等,去了七七八八。不能在外開店鋪,只能在家裡倒騰,初時確實有些艱難,秋娘也想過放棄,她在謝府過慣了錦衣玉食,受不了罪。可每每這念頭剛冒出個頭,看到可愛的兒子又壓了下來。
好在後來她的胭脂做的好,也多了些生意,漸漸有了幾分氣色。雖然不能讓她們大富大貴,但也算能夠溫飽,隔一陣子也能有頓肉吃。秋娘不是沒有想過回來謝家,畢竟有個兒子在身邊,謝家不能不理。但是從江南迴京,一路上千裡,盤纏似乎個大問題。她們的收入只供溫飽,所剩那麼點也給了附近的私塾教授謝子延讀書。並沒有餘錢可以作為盤纏。如此便拖了下來。後來孩子大了,俗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謝子延自幼便有主意。對於謝括這個父親,謝府這個家有那麼一丁點的渴望,可看著母親受的罪,卻有十分抗拒,不願意回來。秋娘愛子如命,便也歇了心思,也是想著自己從前的悲劇,怕謝子延在謝府一著不慎中了王氏的毒計。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即便秋娘看起來容顏依舊,風韻猶存,但內裡卻被這些年的清苦勞累壞了身子,得了病,命不久矣。這一點,謝婉柔再最初搶救她的時候便已經從脈象上看出了來。所以她才會越發懂了惻隱之心,才會多嘴說了兩句,不過都是為了“可憐天下父母心”。
張氏也是做母親的人,自是明瞭,嘆道:“她想在死前為自己尋一個庇護之所。我之前想著找秋娘不過是想讓她噁心噁心王氏,並沒有想到找到了之後會有這樣的意外之喜。我不過尋人對秋娘指點了兩句,秋娘便捨棄了江南不遠千里帶了兒子回京。只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抱了必死的決心。”
謝婉柔聽出張氏言語中的愧疚,忙遞了杯茶水過去,“娘也別這麼想,不論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選擇。索性如今不是沒事了嗎?”
張氏淡淡一笑,秋娘是死是活並不在她在意的範圍之內,那一時的情緒也不過是為著同為母親的心思。見得謝婉柔如此,但覺好笑,“可是嚇到你了?”
謝婉柔搖了搖頭,“那倒沒有。不過倒是嚇壞阿瑩了!”
張氏眼中笑意更深,“阿瑩這孩子如今怎麼樣了?我忙裡忙外的倒也沒時間去瞧瞧她。今日族裡的會議也沒看見她,你可去過了?”
“娘主持中饋,延大哥剛認祖歸宗,一大堆的事。三嬸心裡清楚,不會怪孃的。我倒是去了兩趟。雖然受了些驚嚇,可瞧著還好。有三嬸在呢,怎麼會讓阿瑩出事?今兒早上出門前還遣人來問我要栗子糕呢!”
張氏噗嗤一笑,“打小就這愛吃的毛病,你三嬸不知道說了多少回,只是到如今也沒見改了。照我說,能吃是福,何必拘著阿瑩。”
母女倆又說了些話,便有下人來稟,槐香園已經收拾妥當了。張氏點了點頭,又喚了秦嬤嬤過來,“你去瞧瞧,看看還缺點什麼少點什麼。槐香園許久沒有人住了,只怕裡面的東西不免有些陳舊,你去庫房尋幾件像樣的傢俱擺設。園中各處伺候的人也都要打理好了,斷不能讓人抓到把柄。”
秦嬤嬤應聲下去,謝婉柔皺了皺眉,“延哥哥是四房的人,不安置在四房卻往別的院落挪。可見老太太心裡防著四嬸嬸呢。也可看出來,老太太對這位新來的孫子很是看重。”
張氏一笑,“自然看重,最疼愛的幼子的唯一骨血,哪裡能不看重?”面上雖是笑著,可笑意卻並沒有到眼底,語氣中的清泠讓謝婉柔不自覺一凜。老太太此前偏愛,人人都看在眼裡。雖則謝揚豁達,且謝括已經死了,萬沒有和一個死人爭的道理,可到底每每想起來便讓人覺得有幾分氣怒不平。
謝揚是長子,訂立門戶之人,如今謝家的這片天可以說都是謝揚撐著。不說庶子謝光一房,孤兒寡婦的王氏一房,便是三房也都依靠著謝揚生存,謝拓在陝西的官位也是謝揚當初謀來的,在陝西的業績和上峰的各種交往,大半人都是看得謝揚的面子。可便是如此,老太太最疼愛的卻是最沒有能耐,且風流韻事一大堆的謝括。怎能不讓人憋悶?
謝婉柔嘆了口氣,也不知再如何介面。好在張氏也不過這麼一說,這些年過來,她也算是看明白了。且謝揚是端方君子,又是愛護弟弟的好兄長,孝順母親的好兒子。便是心中為其不平,也只能嚥下去。
這一點小小的不愉快很快便消散了去。恰逢晚膳,謝揚與謝子安都回來了,四人一起用了飯。張氏這才命提紅送了謝婉柔回柔宜館。
病歪歪的躺了幾日,至得第七日上,吳太醫前來複查,秋娘並無大礙,已是可以下床了。因之前秋娘病著,謝子延不願意挪動秋娘以免加重傷勢,搬家之事便緩了下來。一直擠在老太太的兩家耳房裡。如今見得秋娘好轉,又得了吳太醫的話,次日便稟了老太太搬去了槐香園。
許是因為當日對謝婉柔所言會帶著秋娘離去的話並沒有做到,謝子延見到謝婉柔總有幾分尷尬。謝婉柔倒是並不在意。謝子延自然進了謝家的門,老太太便不會放他離去。且秋娘這次雖然為了兒子,不想兒子一人在府中行事艱難,這才活了下來。可她到底有舊疾在,能活多久誰也不知道,自然不會讓謝子延失去這個機會。謝子延可以冷心冷清對待謝府任何人,可以不理會老太太的意願,卻不能違背秋娘。所以,只能留了下來。
只是謝子延在此後做了件讓大家都瞠目結舌,卻又不得不另眼相看的事。京城燕山書院,素來名聞天下。前任院士趙稟懷曾是與謝揚同年的榜眼,後入住翰林院,便一心修書,曾編著《長樂大典》。後因性子孤高,不適合官場,先帝便推舉去了燕山書院任職。自此後,用心教書育人,閒暇時專心著作。二十幾年來,著作不過十,卻部部經典,被讀書人引為典範。且教出來的學生,才高八斗,名滿天下。
可是,趙稟懷此人性子孤僻,且年紀越發越是有些古怪脾氣。自十年前辭了燕山書院的院士一職後再沒有收過弟子。趙稟懷就好像士林中的一塊招牌,多少人尋了各種法子想要入其門而不得。但是,謝子延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卻是讓這位清閒在家,十年不曾收過弟子的大儒點頭,收做了入室弟子。